原创: 高原麦客
前两天母亲从老家打来电话,问我:“你不是说要回家看看,什么时候回来?”我嘴上说就这两天,可心里已经迫不及待。中午吃完饭,顾不上休息,冒着39度的高温,督促老婆和儿子赶紧回家。
老婆打趣说:“一说回家,就像孩子一样刻不容缓,我和孩子都得陪着你转。以后像这样事情举手表决,你不要搞一言堂。”我问老婆:“你不想回吗?哪一次不是我发起,你和儿子虽然闷不做声,实际心里比谁都乐意。”
回老家所带来的满足感,绝不亚于一次出国旅游。出来工作二十多年,但回家的心情,却一次比一次强烈,特别是四十岁以后。童安格有一首歌叫《把根留住》,最能体现千转百回无限向往的心境。
年轻的时候,想着飞得更高,飞得更远。一个小小的故乡,怎么安放一颗日渐膨胀的野心?去外边闯世界,好像走的越远,越能体现男人一个男人的洒脱、追求和能耐。那时候的故乡,是一种束缚,是一种羁绊。总想挣脱出来,即使回家,也应该荣归故里。
只有受伤受的时候,才悄悄躲回老家疗伤。而老家的乡亲,从不问你在外混的好坏,依然如初接受你,包容你。他们会说:“家再穷,回到家总有你一口饭吃,一张床睡。”而等疗愈后,依然会义无反顾的想要出逃。父母常会把你送到村口,无限慈爱的说:“不行就回来,千万别委屈自己。”
虽然这么多年,我依然普普通通,但思乡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日益剧增。似乎老家那种慢节奏的生活,那些童年的记忆和场景,才会让浮躁的情愫回归宁静。无论穷富,一代代都生活在这里,不都这么过活?有时人走的太远,贪念太重,会让自己狼狈不堪。
现在每当提起回家,童年那些故事,总是不知不觉刷新我的记忆。我刚刚懂事的时候,村里的人们还过着集体生活。以小队为单位,集体耕种,集体收获,像现在上班一样按时按点。依然能记起当年轰轰烈烈的场面。被那个时代的人们亲切的称为“农业社”。
夏忙时节,在一块平坦的土场上,经验老到的队长站在高高的麦垛上,一手插在腰间,一手指着闲聊偷懒的人,骂骂咧咧。人们收割的收割,运输的运输,碾打的碾打,相互协作,团结一心,几百多人的劳动场面蔚为壮观。
还能想起扬麦时的场景,夕阳西下,太阳的余晖把天边染得通红,像是着了火。几十个人同时用木锨把麦子抛向高空,那些人影被太阳的余晖拉的很长,像是变了形的窗花。麦壳在微风的吹拂下,纷纷扬扬,像一片片金色的云彩。
不知道有谁对“偷”这个汉字有过深入的研究?“偷”字除了汉字本身的意思,在我的记忆里,却代表一种极致的娱乐,一种捉迷藏式的游戏,一种自给自足的原野生活。从最早的基本生存,逐渐演绎成孩子们之间的胆量和勇气的比拼。
大人们干的热火朝天,孩子们却各有各的欢乐,“偷豆角”当然要算最有趣的事情之一。麦黄时节,被套种在麦地里的豆角已经成熟,如翡翠一样爬满藤蔓。这时,孩子们大会穿着短裤,脖子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肚兜,成群结伙,去偷生产队的豆角。
孩子们的肚兜不仅为了遮体,好像专为孩子偷豆角而做。前面带着一个敞开式的口袋,一条带子挂在脖子上,一条系在腰上。因为口袋占去大半个肚兜,被孩子们戏谑的称为“没良心口袋”,目的是装下更多的豆角。偷豆角不仅是因为嘴馋,也是孩子们的竞技,偷的越多,证明谁越有能耐。
当然队里会派人看护豆角,不经意的"偷"与"看"之间,常常会发生许多有趣的故事。大人有大人的精明,孩子也有孩子的智慧。我们那时常常声东击西,惹的大人团团转。几个人先商量,然后分工,派三两个孩子去大人巡查的地方,也不偷,但会装出要偷豆角的样子,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另外几个孩子,已经从更远的麦地潜入豆角地,像蝗虫一样,争分夺秒,把一把把豆角装进各自的肚兜。高高的麦身,正好能遮住我们幼小的身体,每次出动,只要大家配合得当,都能满载而归。
也有被抓住的时候,我们被罚站成一排,但内心并不惧怕。那些看豆角的大人也并不真抓,他们总会有意无意给孩子们逃跑的机会,或者佯装打盹,或者故意走开,或者去豆角地的另一边巡视。孩子们不傻,往往能心领神会,撒腿就跑,当然也忘带上各自的劳动果实。
碾打后的麦草,被堆成一座座小山,整齐排列,像小山又像营房。这个天然的游乐场,是孩子们捉迷藏最好的地方。分成两组,一组藏,一组捉。很多人会在麦草垛上打一个洞,刚好藏下幼小的身体,用麦草堵住洞口。有一回,因为藏的太深,小伙伴没有找到我,都回家去了。而我也因为玩累了,竟然在温暖的洞穴里呼呼大睡。
醒来后已是第二天早晨,爬出麦草垛的时候,外边正下着瓢泼大雨。我淋着雨回家,被父亲狠狠的暴打一顿。因为整个晚上,一家人都在四处找我,听说民兵小分队二十多个小伙子,也加入找人的行列,所有的人一直找我到天亮。
收庄稼是个体力活,为了补充能量,队上会派人在饲养室的空房子里支起一口大铁锅,安排十几个女社员“炸油饼”。于是整个夏忙,无论站在那块田间地头,都能闻到菜油弥漫在空中的香味。对孩子们来说,无疑是另外一种诱惑。
每到晚上下工,各家都会分得一些油饼。在我的记忆深处,总是有一筛子金黄的油饼堆在炕沿上。每当这时,母亲会为我倒半碗开水,撒上亮晶晶的白糖,泡上油饼,那种油香与甜的巧妙融合,让我至今难以忘怀。前年,为了寻找童年的味道,特意买了几个油饼,做了一回糖水泡油饼,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感觉。
麦子收完后,在高低不平的麦茬地,能听到蚂蚱清脆的叫声,捉蚂蚱是另一件有趣的事情。那家伙有腿,又有翅膀,每次蹦起后,能滑出二十多米,所以捉蚂蚱并非容易的事情。这时大人们也会加入捉蚂蚱的行列。大人小孩七八个人,听见叫声,会循声而去,围成一个不大的小圈,把蚂蚱包围起来,捉住的几率较大。
也有巧手的人,能用麦秆编织一个小巧玲珑的笼子,把蚂蚱丢进去,挂在屋檐下,每天只喂一些菜叶。于是村里蚂蚱叫声此起彼伏,犹如大合唱一样好听。如果精心呵护,蚂蚱常常能养到秋后。
最好玩的项目,是把两只蚂蚱关在一个笼子,看它们相互掐架,孩子们在外边呐喊加油,输家的主人会给赢家的主人买一个五分钱的冰棍。蚂蚱既是孩子们最好的宠物,也是孩子们的角斗士。
十四五岁的孩子,还会被各村抽去,成立盘查队,守在在村子的各个路口,盘查下工的人们,看有没有人把集体的工具和粮食带回家。即使自己在地里拾到麦穗,也要交到队上。那时候粮食依然短缺,大人顺带点粮食回家,炒熟作为孩子们的零食。
孩子大都比较顽皮,越是不让干的事情,越想证明自己的勇气和胆量。有一些较大的孩子,领着我们这些稍稍懂事的孩子,专门和巡查队对着干。当然和偷豆角如出一辙,有踩点的,有佯装闯关的。主动让巡查队抓住,转移巡查队的视线,保证其他孩子从小径把一篮篮的麦穗顺利运回家。
因为巡查队是一个村的,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有较劲的,严格盘查,即使这样,我们依然能运回一蓝篮的麦穗。然后大家均分。当然除了解决温饱,填补粮食短缺,更重要的是,为了满足那份刺激。有一些胆小的孩子,被抓住以后吓的尿了裤子,长大后,被伙伴们嘲笑为“没出息的胆小鬼”。
毕竟,老家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让我困顿过,让我贫穷,但也带给我许许多多难以忘却的快乐。找个借口回家看父母,不如说为了唤醒童年的记忆。听着稀疏的知了声,心想,这个季节该是大口朵颐自然赐予的美味。
每到暑假,玉米齐腰高,就该是抓知了的时节。孩子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打着手电筒,拿着塑料袋,夜幕降临的时候深入田间地头。这时候,知了刚从泥土里钻出来,还未退掉坚硬的外壳,爬上树干或者玉米杆半米左右的地方。孩子们打着手电筒,像摘果子一样,不大一会儿,能抓到半塑料袋知了。
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会飘出了一股股奇异的香味。晚餐上桌了,外加一盘金黄香脆的油炸知了,比过年还要丰盛。这也是除了过年极少见到荤腥的日子。因为是孩子们自食其力得来,父母一般不会干预,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夹几粒放到饭里。
国家实行生产责任,土地承包到户,秋夏两忙,依然是农村最繁忙最热闹的时节。农村有句古话,叫“龙口夺食”,来形容秋夏的忙碌和紧迫。因为庄稼成熟的季节也常常伴随着多发的雷雨天气,无论是在外工作的大人,还是上学的娃娃,都要赶回家里抢收抢种。
秋夏两忙也是彰显实力的时候。无论是收割或者运输,全靠人力。所以谁家的劳力越多,越能收种及时颗粒归仓,也就成了村民羡慕的对象。谁家的女孩子如果订过婚,按照惯例,未婚夫是要来丈人家帮忙。这时,也是一家人检验炫耀女婿的最佳时机。
家家户户,大人小孩,就连八十几岁的老人也要上阵。在金色麦浪的海洋,人们收获庄稼,也收获希望。从收割、碾打、晾晒、运输、入仓,整个过程要持续半个月左右,遇到阴雨天气,时间会更长。
缺少劳力的人家,为了抢时间,会从镇上花钱请来“麦客",帮忙收割庄稼。那些麦客有河南人,有甘肃人,也有四川人。他们每年会从河南割起,一路割到青海。麦客的行装极为简单,一顶草帽,一把镰刀,不大的铺盖卷用镰刀挂在肩上。
麦客干活极为卖力,一天能割二亩多地麦子,所以被庄稼人亲切的称为“客”。他们三三两两散布在田间地头,半晌的功夫,被蹲起的麦捆,在麦客的身后像整齐划一的方队。偶尔能听见几声婉转悠扬的酸曲,粗粝、豪迈,舒畅,冲淡人们的紧张,为枯燥繁忙的夏收,增添了一丝丝情趣。
如果遇到阴雨的天气,麦客也不远走,扯几把麦草,把铺盖铺在各家的房檐口,三个一堆,五个一群,黑压压的一片,海阔天空的闲聊起来。有的聊自己如何一天割倒三亩麦子,有的聊自己如何扒上飞驰的火车赶到河南,有的聊自己一顿吃掉三老碗干面,有的聊雇主家的小媳妇如何喜欢上自己。午夜后,入睡的麦客,鼾声地动山摇,此起彼伏,像滔天的巨浪一浪高过一浪。
他们手握一把镰刀,走南闯北,凭借勤劳的双手养活自己,都是铁铮铮的汉子,也是我最佩服的人。直至现在,我对麦客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虽然机械化已取代了手工作业,但麦客淳朴、乐观、勤劳、勇敢、自由的精神却永远刻在我的脑海。
以至于我开通的第一个微信号叫“高原麦客”,微信公众号叫”麦客随笔”。为此我还写过一首小诗叫《麦客》,“麦客,像一群候鸟在成熟的季节飞来,翱翔在麦浪的海洋.......。”我常常把这种精神称为“麦客精神”,以此激励自己。
除了帮大人干活,孩子们依然会有许多乐趣。麦子收到场上,就该看场了。每到夜晚,忙碌一天的大人们精疲力尽,早早进入了梦乡,看场的任务自然就落到孩子肩上。在板车的四角竖起四根木棍,用彩条布围起来,车厢里铺上松软的麦草,一个临时的帐篷就算搭起来了。
相邻几个麦场的孩子会约在一起,在繁星点点的夜空寻找北斗七勺,或者北极星的位置。幸运的话,会看见流星滑过夜空,拖着长长的尾巴,像一颗金色的蝌蚪。几个小家伙会异口同声说:“有人over了,如果离的不很远,也许还能看一场电影。”
以看场为借口,打着手电筒,下到水库抓青蛙,是常有的事情。几个人在水库边上溜达一圈,配合得当,能抓几十只青蛙。只留青蛙大腿。用泥包起来,烤着吃。或者找来铁锅,盛上水,用砖头支起来。把青蛙腿直接丢进锅里,燃起柴火,正宗的清水炖青蛙,会让那些没有参加的孩子垂涎很久。
那时候虽然生活贫苦,但假期丰富的生活,绝不输给现在的孩子。暑假游泳,一般是孩子们主要的娱乐项目。从小与水为伴,不会游泳是一件可耻的事情。找个熟悉的水域,站在高台上,从五六米的地方,一头扎进水里,会迎来不少赞许的目光。我们称为扎猛子。
天热的话,能在水里呆一整天。如果遇见提前下班的父亲,或者被哪个叔父碰到,免不了皮肉之苦。但对水的那份贪婪和痴迷,不会因为一两顿暴打,就能改变。我常想,也许自己前世就是一条浪里白条,要不就是命里多水,对水有一份特殊的挚爱。
记得有一年大旱,庄稼眼看要被太阳晒成柴火,队里组织人,从上游要水浇地。唯恐上游有人拦水抢水,每晚都会组织人员,沿着渠岸巡逻。那时候,我是十四五岁,跟着大人能巡逻到天明。期间,也有因为打盹,水被上游改道,我们及时发现制止。很多时候为了抢水,双方发生摩擦,差点引起械斗。
跟着那些上年纪的人巡逻,能听到不少关于鬼狐的故事。天高星稀,大地一片漆黑,人行走在坑洼不平的渠道上,听见风吹动庄稼,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犹如群魔乱舞。虽然内心惊恐不安,但极大满足了好奇刺激的心理。仿佛只有经历那样的场景,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改革开放以后,我们这一代人刚刚毕业,参加工作的时候。很多场景已经消失,很多场景正在消失。几百人一起热火朝天干活的场面,再也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机械化的耕种。很多农民把手里的土地流转给一些专业的种地大户,建苗圃,建果园,建示范园,建现代农业观光园。
和母亲聊到村里的情况。母亲说:“现在老家有一半农民外出,要么去城里打工赚钱,要么在城里混的好,买了房子,把老人和孩子接到城里。一条街上常住的也很难碰到,想找个街坊聊天都难。”
“说明社会进步了,以前的农民只知道种地,在地里刨钱。现在跟着工队出去干活,一天挣几百块,一个月四五千,比种庄稼强多了。就咱们这条街道,在咸阳西安买房子落户的不少。”
“农村的孩子越来越少。家里情况稍微好一点,都把孩子转到城里念书,城里的教学质量当然比农村好。能留下来的,也基本上都是无依无靠老人。前几天,门口来了个卖西瓜的,说他开车转了几个村,才卖了几个西瓜,连油费都不够。主要是农村的人口越来越少,连生意都不好做了。”
听了母亲这段话,我不知道应该缅怀那些美好的时光,还是应该庆幸自己迎来了更好的生活?应该都有吧。经济发展突飞猛进,社会财富的总量一直在增加,人们的生活水平也在不断提高。我们赶上了最好的时代。
从建国初期解决大多数人的温饱问题,到改革开放奔小康,再到现在增加国民幸福指数。三十多年来的发展日新月异,前所未有,也难以想象。得益于政府机构的求真务实,得益于民主、开放、自由、创新的社会制度国家政策。
有些风景正在消失,有些场景正在以新的形式展现。比如土地流转正在加快,新型的现代化农业已经出现。比如传统意义上农村终将被城市化取代。比如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将被商业化的用工制度取代。未来的农村何去何从?是一个无法预测的未知。
不远的将来,要给后辈们讲述“农村是怎么回事?”将是一件费劲的事情。就像现在许多孩子分不清麦苗和蒜苗,再过几年,一定会有人坚持面包是用机器加工而成,而不是用地里长出来麦子。
听母亲说:“很多人议论,再过几年,现在的老房子都要拆除,会建成新型的农村。农村也会像城里一样漂亮;也有人议论说,农村人会逐步搬迁到城里,村庄会消失。”
那些已经消失的风景,和正在消失的风景,终将被新的场景取代。以前在那块土地发生的故事,也会被人们淡忘,唯有文字才能记录那些美好的瞬间,偶尔翻翻,也会意味深长。我们这一代人,有太多的东西,已经被那个时代打上了某种特殊的烙印,封存在记忆里。
村口的老槐树,几百年动也不动,它经历过狂风暴雨的洗礼,经过电闪雷鸣的袭击,也经过时代风起云涌的巨大变革。如果它有生命,它会记得那些消失的风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