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被拆的那天,我并不在老屋。我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也是关于房子的事。在今日之中国,房子早已是相当一部分人沉重的枷锁,即使“只住不炒”的口号再汹涌,这枷锁如磐如石不可撼动。
在老屋要拆之前,我专程跑去看了一次,内心想拍一些图片,既当做将来的纪念,也是一次与旧时光的告别。我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踏进那个院落了,推开院门,偌大的院落蒿草一蓬蓬占满每一个角落,高的半人高,低的直接匍匐在泥石上,虽说是秋深寒重,仍然恣意铺展。我对这些蒿草满怀深深地敬意!几乎有二十年,老屋孤零零在春风夏雨秋露冬雪中,没有炊烟袅袅,没有步履咚咚,没有人声问答,也没有禽畜争锋,只有这些枯荣往复的蒿草陪伴老屋,在日月盈亏中轻歌曼舞深吟浅唱。
原来,对于自以为是的人类,这些蒿草并没有把人类当回事,相反,越远离越繁茂越生机勃发。有某个瞬间,我站在这些半人高的蒿草中,不知如何迈动脚步,左?右?前进还是干脆退出去?我知道再过几日,这些陪伴老屋春秋的蒿草,将和老屋一样,失去原形化作齑末消失于这块土地上,所有现今的存在将成为过往,一些基于影像的岁月也失掉依存。如果记忆之脑,有一天混沌如糊,老屋,甚至连历史也不是。
那一天,我双手推开关合很久的大门,明显感觉到了时光积滞的潮湿沉淀在木质门轴上,重而枯涩。这种枯涩让我想到成语“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记得学这句成语的那会儿,我从课堂上回来,把大门的所谓“枢”顺转过来,反转过去,在枢的叽叽唧唧中还低头去摸门轴,看究竟有没有小虫子正在“蠹”,现在我真切地感觉到户枢蠹了,长久以来的一个姿势,从僵硬到麻木,再到朽坏,流年的虫子让它自己掏空自己。扑面是一阵霉味,当年我母亲把这霉味叫“kang”。“kang”,我在现代汉语中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同音字把它写在纸张上,但这种味道记忆深刻。那是潮湿的后代,在空气的霉烂中,泥土的腥膻与旧家具渗漏的朽木气杂合的。“kang”,无论再怎么熟悉,还是让人生厌。
老屋矗立于四五代以前的祖屋基上。当年的祖屋如何变幻我是无法用脑壳想象的,现在也没有人能说出子丑寅卯,我的能够想象只是基于祖父那一代。在很久以前,我的祖父利用从田里地里贩买贩卖中赚来的积蓄,以那个兵荒马乱年代不应该有的大手笔破旧立新,连二连三的檩木,雕花镂空的窗棂,基脚清一色平整的石条和四周到顶的青砖,飞檐翘角,还有不知表达何意的颜料画,颇具徽派影子。祖父以为平地起新房家族就能兴气象,可惜世事倥偬,祖父的后半生就被自己构筑的新房一直压着不能抬头。戏词上说,眼前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几乎是祖父后半生的写照。真的是直到房要塌,祖父才能抬起头,同时也走向生命的终点。值得玩味的是,他闭眼的那一刻,正是父亲计划推到房子的前夕。祖父的经历告诉人们,一个人的承载量是有限的,任何的贪大求全就会付出代价。
父亲呢,为了祖屋的保卫战,明枪暗箭不屈不挠,与左邻右舍擦出不少火花,仿佛这一砖一瓦、一檩一木、一墙一石都需要也应该分出一个是非。世间哪有那么分明的是非啊?“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的故事父亲是坚决不认同的,即使是到了现在,面对快要空巢的村庄,依然看不开。在那个春天埋葬了祖父之后,父亲经过谋划对祖父留下的残缺而斑驳的房子推到重做。父亲也希望像当年祖父那样做出乡村的气派,可惜没有祖父开疆破土的能力,但也是倾其心血不甘人后,借了一些债勉强在祖父留下的屋基上做出了当年祖父面积不到一半的新居。面积虽然不到一半,但比祖父的房子通透,光亮,并且是新的流行色。
对祖父的房子我是有记忆的,但我记忆的祖父房子已经变得残缺。远不是当初祖父构筑的那个样子。在时代的风吹雨打中,祖父房子变得残缺毫不奇怪。我有时会想,当祖父的房子被拆分,让三四家毫无关系的人合理合法理直气壮占用,在此中进进出出的祖父最初不知是什么滋味?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祖父的老房子和父亲的新房子度过的,自然人生最初的那点喜怒哀乐也是在这儿生发的,然后出发。尽管我已经忘掉了最初出发的原因,但对于我来说根蒂一直还扎在这儿。抽筋剥皮也无法让其断绝。在大开发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从内心深处我深深厌恶这一块土地,我的厌恶其实与土地无关,与这儿土生土长的亲人、熟人、陌生人无关,只与那横飞的粉尘、污浊的河流有关。还与最初的决策者有关。现在我已经无所谓了,就像所有无所谓的人一样了。我记得尼采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在自己的身上,克服一个时代。我希望时代宽恕我的无知,同时我也宽恕那些天上、地上飘的流的包裹我故乡的尘土和污浊的泡沫。
推开厅屋,我记得厅屋向东的一个角落曾经有一台吱吱呀呀的纺车和唧唧复唧唧的织布机。那个时候冬天特别冷,风吹得瓦缝鼓胀鼓胀,母亲强睁着眼睛,先是防线,棉条在梃子上转出漩涡,蚕吐丝般一圈圈,梃子像吸血的蚂蟥变得饱挣,棉条就没了,然后,母亲手脚并用坐在织布机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寒夜那种综穿经线撞击布头的声音有节律起伏着,嘣嘣如血流碰撞心房。母亲用梭子织岁月,从青丝织成白发,最后连同自己的精气神也织没了。古人说的“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就是从这儿生发出来的感慨。与织布机的繁忙不同的是石磨。
很多年前的农家是没有多少可磨的。黄豆做成豆腐,一年只允许磨一次,糯米做成汤圆粉只能是在七月半以后一两个可能的节日,比方正好是七月半或许正好是国庆节。我记得我外祖母去世的那一年,正好是国庆节,母亲磨了一点糯米粉让我送到外祖母家,一送到我脚没沾地就转身回来,第二天中午饭刚过,我的二表姐就哭着跑来了,说外婆死了。母亲很懊悔,头日的汤圆粉自己没有去送,这种失去至亲的遗憾让她伤感了好多年。除了磨豆、磨汤圆,有时还会磨米粉,米粉几乎都是筛米筛出来的残次品,磨化后伴着青菜做成迷糊,麻邑叫“搞粑”。现在,石磨依然是石磨,不过搭石磨的架子已经摇摇欲坠,当年那些磨米的人不知到了哪儿。
我一直不是一个背井离乡的人。不背井离乡不知是我的幸还是不幸。我其实希望自己能够走到很远,天之涯海之角我也愿意,我的这种逃离的心态常常让我郁郁寡欢,我喜欢在遥远的地方想遥远的事情,就像当我步入中年以后,常常幻想少年时的光亮。青春于人生虽然只是一线,却让中年与少年隔得水远山长。
非常奇怪,每次回到老屋,回到楼陵滩,我的记忆似乎总停在很多年前,虽说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老屋和楼陵滩却还是昨天。昨天的模样几乎三十多年一成不变的,风蓝得让呼吸停滞,天青水碧,燕语莺歌,村庄永远鸡鸣犬吠,人的脚步永远匆忙急促,总有做不完的农活摊在田间地头,男人女人的饭碗一样海大海大,哧哧冒着热气。春天的燕子在天空穿来穿去,像一道惊愕的弧,夏天日暮时无数蚊子聚到一起,滚成一个圆球,跳起来巴掌对巴掌手心全是黑点。萤火虫闪闪烁烁自由飞,还有门前屋后的蚂蚁,似乎比楼陵滩的男人女人都忙,蜿蜒的队伍像当年粮管所前等着上交粮食的村民。把村民说成蚂蚁,这个比喻形象贴切,取类比象有质感。想起蚂蚁,至今还欠一个道歉。当年看到这些簇拥的小生命,隐藏在内心的恶被泛了起来,冷水、开水或火把,当头浇(撂)去,幸存者落荒而逃,自己拍着巴掌哈哈大笑。人性从来就不是善的,包括蒙童时代。
老屋的院子还有一棵银杏,现在有十五的月亮那样粗。差不多在院子生活了四十年。树苗是家兄从供职的学校带回来的,由父亲植在院子边沿。最初银杏只有尺多高、指头大小。父兄都说,当年压根就没想到能够培植成材。三四十年的光风霁月,于人除了容颜苍老以外似乎没有什么遗下的,于树却不声不响地粗壮挺拔,乍一看还真有些触目惊心。《世说新语》记载:“桓温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岁月是把杀猪刀,桓温的这种惊叹与屈原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一样让人惊恐。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当年植树的父兄都已经盛年不再了。一个苍老得驼背,一个已经从单位退休。是啊,人生能有几个四十年?
当然,如果以百年或更远的视野来看,作为个体的自己,只是历史进程中的一片苔藓。今天的喜怒哀乐,包括每天高呼的空洞的口号,将验明正身被历史的泥沙冲刷得荡然乌有。存在与消亡,只是流光碰撞出来的火花。光亮之下,仿佛看到了好多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先人,他们行色匆匆,笑容可掬。真想上前打个招呼,嗨,您们还好吗?!
汪芳记,男,医疗工作者,作品散发省市报刊杂志,曾获全国散文大赛二等奖,著有作品《枕霞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