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盖下,故人在张望
沐沐
翩飞的几片雪花,轻轻落在军营村,却震荡了整个鹭岛,乃至闽南海域。军营村属厦门同安山区,海拔较高,多年来,有过那么一两次,下过几片倏忽而逝的雪,但这已足够载入史册(地方气象史)。
楼下的八旬阿嬷缓缓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天空,说,下雪了?我还没见过真正的雪呢。说这话,她那浑浊的眼睛里竟有薄薄的天真和希冀。
这些年,我越走越远,把故乡甩得远远,也把冬天甩得远远。在南方以南,冬天温吞得像置凉的开水,不冷不热。日子过得温适慵懒,我快忘了冬曾怎样蛮横地刻写在赣东北大地上,忘了雪降大地,山川原野白白莽莽,一派凛凛之状。
湛蓝的夜空,灿然的雪花扑簌簌地下,落满高高的禾垛……这些,是梦里出现的场景,不,连梦也不易做了,长夜里,盈沸耳际的,是一阵紧一阵的浪拍岸,是远方苍茫的汽笛声声……
那些年,在赣东北,雪繁密地降临,天冷得异乎寻常(不像现在,好几年家乡才传来下雪的消息,雪也下得偷工减料,蜻蜓点水地表示了下意思便扬长而去),霜冻则更是常事。清晨去上学,低洼处的湿泥路上满是冰碴,呈枝桠状,向路边田沟延伸,踩上去又硬又滑。总要小心翼翼地先迈出一只脚,试探着踩实了,再把另一只脚放上去……即便是这样,仍不时有人一个趔趄,屁股结结实实地亲吻上冷硬的地面,痛得人龇牙咧嘴。
前阵子听到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人幼时家贫,大冬天也没鞋穿,这天轮到他去野外放牛,他赤着双足,提着气,踮起脚尖走在山野上,像在刀上跳舞。可怜他双足无处可放,落在哪儿都是钻心的冷,脚趾头又痛又麻,一碰就要掉下来。山野不见任何绿色,牛走走停停,胡乱啃些枯草根,突然,牛抬起尾巴,要拉牛粪了,啪嗒啪嗒,落在地上一大坨,袅袅地冒着热气。他呆呆地望着热气发愣,脚却不由自主地往那粘稠的热牛粪里探,直到那一坨牛粪完全焐住了他的双脚……他边说边笑,眼里却泪光闪烁。
我虽不至于在冬天赤足,但也没有一双像样的鞋,更不知雨鞋、棉鞋为何物。大家都一样,红扑扑的脚趾头露到外头并不鲜见。我们班有个叫文敏的女孩有双解放鞋,她爸是木匠,相对宽裕,这让众人眼热不已。
天冷,又缺衣少食,难以忍受的酷寒似乎涯涯无际。铅灰色的天空下,一个个瘦小的身子佝偻着,背着书包,不停地哈着气,脸蛋、耳朵冻得通红,鼻涕像和人捉迷藏一样探头探脑……坐在教室里脚趾头都不像自己的,只有不住地跺脚取暖。下课了,同学们靠在墙上,做一种“榨油”的游戏,很多人挤在一起互相推挤,这招还蛮管用,身子很快热乎起来了。
也有同学带着“火笼”去学校,“火笼”有一个圆圆的肚子,里面埋着炭火,可以随身携带,类似于现在的暖宝宝,白天提着取暖,晚上暖被窝。但“火笼”装的是明火,且无所遮盖,现在想来很危险。晚上上床,薄薄的一床被子又冷又硬,垫的是草席,一年四季都是草席,上床后脚不敢伸直,整个人蜷缩一团,瑟瑟发抖。这时热腾腾的“火笼”被放进被窝,几个人抢着把脚搁上去,一不小心,“火笼”被踢翻了,炭火撒得一草席,或正睡意朦胧,突闻一股烧臭味,一个激灵弹起来,死命拍打燃着的被角……
每年冬天,我的手脚都长满冻疮,不止是我,应该少有人幸免。晚上在床上脚焐热后,冻疮奇痒无比,把脚放草席上搓,用手挠,最甚时恨不得把那块肉给剜掉,每晚都要和冻疮斗争良久,直至它发作够了,才能沉沉入睡。
即使最冷的天,课也没有停过。里屋的保勇哥提着“火笼”去学校,行至村口桥边开阔处,一阵劲风吹来,把“火笼”里的炭灰掀得到处都是。保勇哥忙将“火笼”放到身后,用身子挡着,又继续低头前行。不料,衣服的后摆不知何时掉到“火笼”里,烧着了,风助火势,火舌疯狂地舐舔他的身体……拍打不成,情急之下,保勇哥纵身跳入冰冷的溪水中……
命是保住了,半个臀部却烂掉了,一条腿永远地瘸了。
保勇哥已过世多年,我对他的面相毫无记忆,但无论如何忘不了他挑担的样子。他家有块地,在一个叫麦山培的山垄里,来回都要经过我家。秋天番薯熟了,他挑一担番薯,对于瘸腿后再也没长高的他,那挑担显得太长了,几乎拖着地,虽然番薯并没装满。他一瘸一瘸地挪动着,左右箩筐随之高低错落,每挪一步,每一个起伏都透着艰难二字。
千涧寒水,大地萧瑟。举目四望,满是冰凌的池塘上,几支残荷独自凋零。寒冷一日日积蓄,所有的人都忍耐着,都在默契地等待,等待一场大雪。
一年到头喂养炊烟的土地精疲力竭时,飘飘扬扬的雪就应时下了整天整夜。大雪漫过河岸,漫过山岗,漫过村庄,所经之处,白茫茫一片。雪下得那么浩瀚,似乎之前所有的晦暗,都藏着深深的用意,都是为了铺展这一刻的皓白。
黎明时分人们被濯濯雪光刺激醒了,倾巢而出,村庄喧腾起来。沉寂了一冬的心灵,忽然被撞开了,迎向那一大片敞亮。皑皑白雪,让人忘却了尘世营营。人们笑闹着,奔跑着,把仅有的一条花围巾给了雪人,孩子们用有限的想象力雕刻出一个个温暖的雪人。就连德高望重的老者,也捋着白胡子,对着白茫茫的原野微微颔首,他一定看到了来年的稻田金黄。
雪下得那么丰盛,将枯枝败叶,鸡粪狗粪牛粪、淤泥污水……及所有灰败和贫瘠统统掩盖。田野里,细小的紫云英深埋雪中。冬白菜却从雪中探出头来,露出翡翠般的洁净叶子。人们最爱吃雪后的白菜,经过霜雪,吃起来又甜又软。雪后白菜质更优,经过霜雪的人呢,也应是如此吧。
厚厚的雪在山川、房屋、树木勾勒出一道道柔软又丰满的弧线。看着感觉富足,一场雪意味着寒冷的暂时终结,雪后就是晴天,大雪后必有丰年。与其说人们在盼雪,不如说是盼望一种改变。一成不变的生活该让人多绝望呀。正是心头有这不灭的火苗,年复一年的煎熬和等待才有了指向。
洁白的雪,一片,一片地下,落进了人们的心里。
屋外风雪茫茫,淘气的孩子们在屋子里捣鼓声色。找一个“百雀灵”的空盒,装几颗豆子或花生,放入“火笼”煨烤,一会,香味扑鼻,那便是人间至味。若再能从厨房偷得一点猪油,那滋滋作响的声音,随着香味一起迸裂,驱赶了所有的苦闷荒芜。
突如其来的大雪改变了冬天乏味难熬的本质。人,是最擅于苦中作乐的生物。我想,正基于这点,人类才能在荒蛮的岁月长河中生生不息。
雪白,纯净,未受一点污染,让人忍不住亲上去,舔一舔,凉嗖嗖中咂巴甜丝丝的味道。在雪最厚实最洁净处,掏一大团紧紧地塞满一瓦罐,再密封起来,第二年夏天用化了的雪水搽痱子和疖,据说有奇效。但我总在来年,满怀期待地打开罐子时,发现里面空无一物。那时我就知道,雪只存在于冬天,不用试图在盛夏寻觅她的踪迹。雪如此空灵唯美之物,却教我要活得实际些,不要作无谓的幻想和等待。
化雪时,屋檐下挂着一串串冰丁,晶莹剔透,我们用竹竿将其生硬地敲下来,放入嘴里,就像夏天吃冰棒一样。可惜不甜。生活太苦了,嘴巴像一个吸盘,时时刻刻想吸附一点甜味。我们在田野里到处寻觅甜,高粱杆可以嚼出甜味,再不济地上长的草筋也扯根嚼着吃。最奢侈的是秋季茶子树花蕊里的蜂蜜,折根空心的芭茅作吸管,吱地一声,一团携着花粉味的蜂蜜入口即化。这种美味,吃一次就让人永生难忘。
田沟、水洼和池塘里结着厚厚的一层冰,我们把冰撬出来,用烧热的铁钎在冰块一角钻个洞,把稻草穿过洞系个结,就可以提遛着互相追逐疯跑了。
其实我们一直都在跑。跑着跑着,很少的人去了更远的地方读书。更多的人放弃了学业,他们有的从父辈手里接替过来耕犁,继续翻弄着荒蛮的生活,他们的脸涂上了铁锈一般的颜色;更多的涌进了城市边缘,他们挨近城市,却并未真正走进城市。他们的孩子留在家乡,小的时候叫留守儿童,长大了沿袭父辈的路,继续做“城市的建设者”。
生活的本质或许就是一个环,我们沿着既定的辙子滚动着,徒劳,又怀揣着希望……
就如冬,也不是绵绵无绝的,冰雪下细泉正漾动,枯枝隐隐在泛青。即使是寒冬,也是枯落和生长一块儿进行的。
村头溪岸,一株树悬空而长,枝干虬曲,黝黑中有着隐隐的青苍。豌豆大的粉白花苞,像星星一样缀满在黑青色的枝干上,没有一片叶子,这时任何的叶子都是多余——这是腊梅,村子里唯一在冬日里开花的树。
我不知道这株梅树是怎么出现在村子里。在课本里读到的红梅,可是方圆百里难得一觅的呀。我们以梅为傲,趾高气扬,对任何在梅树旁打转的陌生人都怀有敌意,时刻提防着有人觎觑我们的梅树。
这冬日里唯一的花火,照亮了漫漫寒冬,大家像神迹一般爱惜着,立春那天,小心地折下几枝,插在白米饭上,供奉在祖宗的牌位前。唯有圣洁清香、孤傲卓然的梅,才能寄托人们最朴素最美好的祈愿。
如今溪岸已拓宽,路边竖起一排排齐整的房子,那株腊梅,在时光的流水中,早已不知所踪。大地被房子覆盖,雪难以抚触大地的肌理,渐渐地不再造访。然而,漫天雪地里,一树“繁星”悬空绽放,在我的记忆中站成了永恒。
在最冷的冬,有最铭心的一幕。我在雪地上玩耍,无意一回头,隔着飘飞的雪帘,我看见了母亲,那时她尚年轻,留着齐耳头发,几缕乌黑的发,温顺地垂在额际,她正低头缝补着我那穿了几年的旧棉袄。
过年没钱置新袄,母亲就会在残破的袄襟边包上一条崭新的布条,就不至于像有些孩子那样棉花四绽,甚至颇有些像新衣服。
那一幕温暖至今,如果你的母亲曾在冬日的雪天低头给你缝补衣服,我不认为你该有一颗冰冷的心。
风吹着吹着就走远了。想起一首诗:
树木陷入回忆中
雪盖下,少年和故人抬起头来
一次次
向我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