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艾迎
涝坝又叫涝池,用时下的话叫集雨窖,在渭北旱塬,过去几乎每个村子至少有一个。它是人们生产生活须臾离不开的风水宝地,承载了人们的幸福、欢乐和悲伤。
老家的涝坝(池)在村子的南边,离村子有200多米,呈鱼形,尾北,头南,大约有100米长,40米宽。雨季时,水最深可达六七米。
涝坝西边靠南,有一个豁口,建有土质的台阶,人们可以从那儿走到水边,取水,洗衣。这个豁口向西两米多,有一棵碗口粗的核桃树,象一把巨伞一样,让人避雨遮阳。豁口南边的水边,有棵高大的白杨树,树径大约有一尺,高大雄伟,直刺蓝天。与这个白杨树对称的涝坝东边,有棵直径约两尺的倒柳,就像一个亭亭玉立的高大美女,随风摆起它的秀发,给人无穷的想像。涝坝的东边,是一个面积比涝坝大一倍的深坑,长满了茂密的芦苇。夏天,那碧绿的芦苇叶子随风起浪,就象人间的仙境似的。
就是这么一个涝坝,成为我们村子的风景。富人也罢,穷人也罢,老人也罢,小孩也罢,总有很多理由要到那里转一转,看一看。
每天下午2至3点钟,是饮牛的时间。饲养员或养牛户把牛缰绳解开,盘到牛犄角上,那些被解放了的牛,高兴得一路小跑,冲入涝坝的尾部,把嘴插入水中,咣咣地咽着那些绿色的水,还不时警惕地东张西望,有哪个牛胆敢靠近它,他会毫不留情用犄角把这个坏蛋赶走。有时这些不懂事的牲口,一边喝水,一边撒尿,一边拉屎。牛喝足了水,肚子也饥了,有些胆大枉为的,会乘机进入相邻的芦苇坑,吃几口芦苇叶子,也不少挨饲养员的鞭子。骡、马、驴一般不在涝坝饮水,而是由人把水担回去,用马勺饮水,大约是因为这些牲口跑得快,不好控制的缘故吧。有一句歇后语,叫“马勺饮驴哩——惯下的。”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来历。喂猪,也用涝坝的水,只不过在喂猪之前,一般要把水稍微加热一下,因为猪是农民的钱罐子,不加热,猪会生病的。
涝坝的西边不足六七十米远,还有两座砖窑,选的地址蛮科学的。制砖坯时要用水和泥,砖烧到快要成熟时要饮窑,用水量都很大。涝坝离砖窑近,能节省大量的劳力和成本。我们家乡的人很聪明吧!记得有一次,我们队大人小孩全部担上大小不一的铁桶、木桶,到涝坝担水饮窑,从窑顶上往下灌,大量的水蒸汽随着咝咝的声音,从砖窑的顶部冒了出来,就好象一个蒸汽机火车要发动的样子,让人充满了希望。
我们这里比较干旱,涝坝成了灌溉的重要水源。灌溉的对象主要是蔬菜,集中栽黄瓜、西红柿、辣椒的时间,涝坝边可以说是车水马龙,有的用油桶拉,有的用塑料桶拉,有的用水担担。有好些年,我们还栽烤烟,这涝坝的水贡献就更大了。有了涝坝,村民们吃的菜充足了,口袋里的票子也增加了不少。
涝坝还是全村人的洗衣池。中午天气太热的时候,或者下午天快黑的时候,妇女们拿上肥皂、洗衣粉、搓板,端上脸盆,有的还拿上皂角、棒槌,蹲到那棵核桃树下,或涝坝边,边说笑,边洗衣服。衣服洗完了,就把洗净的衣服铺在涝坝边的茅草上晾晒。如果是中午,她们会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聊天,把这里当作现在的微信平台。好像这个地方一来,她们就不劳累了,心中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对少年儿童来说,这儿就是他们的泳池和乐园。每年“五一”过后不久,那些胆大的孩子,就瞒着家长,脱个一丝不挂,进入那个牛尿、牛屎味很大的涝坝中凫水。初学的和年龄很小的,都在涝坝尾,这里水浅,水也脏。但这些都抵不过凫水的快乐。我就是在这片水中,学会了狗刨式的游泳、自由泳、仰泳和水下闭气扎猛子。有一次,我正在仰泳,望着天上的白云,在悠闲地畅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快乐的鱼儿一样。突然来了一架飞机,我一边游,一边专注地观看飞机拉下的白烟,一斜眼,看到父亲手里握着一个土块,正围着涝坝边找我。他在西边,我急忙往东边游,光着屁股,手脚并用,爬上东岸,父亲吆喝着,叫我上来回家。我怕挨打,赤着脚就进入了芦苇坑,脚被扎破了,特别的疼,也顾不了那么多,一直往进走,蹲在芦苇茂密处。任凭老爸怎么喊,就是不应声。爸爸在芦苇坑边胡乱扔了几个土块,骂着走了。我赶紧出来,在水边洗了脚,穿上鞋回家了。就是这个涝坝,几乎把我们这些旱塬的男孩子个个培养成了游泳健将。
记得我第一次吃的油饼,是爸爷在涝坝边给我的。那时我还不大懂事,和别的小孩子在涝坝边一块玩。这时有个背着褡裢的老头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掏出一个圆圆的饼子,塞到我手里,这个饼子中间还有个圆孔。但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咬了一口,真好吃啊,两个手闻起来都是香的。我回家后高兴地说了我吃“圆饼”(我那时不知道这个叫油饼,把它乱叫为“圆饼”)的事。我的家人很快推测出,那个老头是我父亲的外爷,上县路过我们的涝坝。
多数时间,这个涝坝是个好地方,但有时也成了魔鬼三角洲。文革时,我们队的老队长,被人揭发有问题,县上叫他去开会。村上有人对他说,可能要公捕他,要被用绳捆,让他去时穿厚点。这人晚上想不开,就穿上新衣服新鞋,跳进这个涝坝结束了性命。一个老太婆,因为久为病困,不堪忍受,跳入涝坝进入了极乐世界。还有一个10岁左右的孩子在游泳时不幸淹死了。这些事件都十分悲惨,给有关家庭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另外一个故事与我家有关。临近解放时,国民党的部队进入了我们的村庄,他们到处找八路军。有一个士兵碰到了我爷爷,问,“哪里有老八”。我爷爷就领着那个兵一直走到了这个涝坝,用手一指说这就是“老八”。那个国民党士兵气得大叫,立即端起枪来。我爷爷机灵,撒腿就跑,很快就无影无踪了。如果他真朝我爷爷放一枪,那就没有我们这家人了。你说这个涝坝危险不危险啊!
现在我们的村子已经整体搬迁了。据村子的人说,那个让人难忘的涝坝已经被填为平地,种上了庄稼。我再也看不到它了。我只好在梦中再去见它了,它蕴藏了我儿时很多的幸福和美好的故事,也给了我们村几代人很多的帮助。我怎么能轻易忘记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