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永成
一、父亲
在清明的春风里,在故乡八里长岗的田野上,在村河两岸的千年古道旁,我又看见了父亲,他远远地向我走来。
湛蓝的天空下,八里长岗的棉花坊,父亲弓着背扶着犁,骡子弓着背拉着犁绳,我牵着骡子的缰绳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田垄上,新翻的泥土松松软软散发出湿润润的泥腥性,阳光照耀下冒着热腾腾的白气,骡子背上冒着热腾腾的白气,父亲额头上也冒着白气,不急不慢、一趟又一趟的来往翻耕,太阳晒的人浑身发热,身子有些倦困,我停了脚步,骡子停了脚步,父亲也停了下来蹲在地头、卷了烟抽着,慢悠悠地与我搭话:“不急、悠着点,农活儿日头长、得熬住晌儿”,不远处一群灰鹊飞起又落下,叽叽喳喳地啄食着地里翻耘出的小虫、蚯蚓,地头的桑树、榆树枝头笼了一层嫩黄的绿意,再远处岗峦起伏青山如黛,满眼里田间只有燕麦、兔葵、黄罗伞在春风里摇曳,望着地头父亲吸烟的样子很是惬意。
晚上,村里戏院锣鼓套咚咚呛呛地敲着,戏台上王候将相、丫环小姐三步一晃,几步一摇地扭着、唱着,唱着张生崔莺莺隔墙传情,王宝钏十八年寒窑等来了薛平贵,秦相莲母子遇到包青天,诸葛亮吊孝、杨四郎探母…那些很久很久的故事,台上丝竹管弦一板一眼地唱,台下父亲和很多人一样微阖着眼,仰着头、手拍着膝盖有腔有调地哼着,我靠着父亲打起了盹儿,散了戏,依旧趴在父亲背上往回走,熟人打趣:“又睡了、还背着?”父亲回道:“小孩子嘛、爱凑热闹,熬不住的”,迷迷糊糊的我心里有些得意。
少时最淘气,上小学四年级,我和三四个小伙伴逃课不上学,跑到邻村镇上玩耍儿,中午到镇上姑姑家混了饭吃,傍晚住回走,临近村子脚步踟蹰不敢回,远远地看见村口路边父母焦急张望的身影,走到跟前、母亲着急的扬手就打,父亲扯住、摸了摸我的头轻轻地说:“回吧、跑了一天了,以后不许逃学”,我低下头、知道父亲已经原谅了我的过错。
当我考上学,师范毕了业,在县城里实习,每个星期的周五晚上赶回家,周一早上搭车进城。每次走时,父亲都早早摸黑起床,在厨房里忙碌半天,等我洗漱完毕,就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端在桌上,碗里漂着葱花儿、香油、窝着金黄的荷包蛋,饭后我拎包出门,他就挑上水桶陪我出村,在村口我坐车上班去,他就挑了一担水轻松地回家。
九八年早春二月,一天早上、我刚上班,母亲从公用电话亭打来电话,说父亲身体难受在县医院做检查,等我匆匆赶到医院,一下车就看到父亲蹲在医院大门西侧的墙跟儿,手里拎着化验单,低着头抽搐,母亲站在旁边满面泪流,等我走到跟前、拿过化验单,上面赫然写着“食道癌肝转移”,我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父亲抬起头、轻轻地对我说:“回吧,上班去吧,老了、谁还不生个病、得个灾呢?”
那年冬天,父亲就走了,他五十二虚岁、刚过知天命的年龄,我二十六周岁,刚刚结婚成家,在城里安下工作挣上第一年工资的时候,他没享一天福就走了。
之后二十年里,我一直默念着父亲,我的生命是父亲给的,我之能长大成人是父亲血汗灌养的,我之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父亲感化的,我的性格、习惯是父亲传给的,唉,我那宽厚仁慈早逝的父亲。
在年复一年的清明里,在故乡八里长岗的田野上,在明丽的春光中,他会沿着村河两岸的千年古道,远远地向我走来,又默默地离我而去。
只有春风在那里吹着。
二、岳母
离别的人,是我的岳母。
大名黄米珠,娘家排行老二,姊妹三个、人都称她“二的”,35年9月出生、七十八岁,一个农村普通的老太太,个头不高,身形瘦弱,稀疏的白发拢在脑后成一短辫,脸上笑盈盈的,慈眉善目,见人嘘寒问暖、话稠,让人觉得很亲切不生分,有一手好针灸,能治一些头疼脑热的儿科小病,不吃药不打针也不收费,手到病除,深受邻里大人、小孩的敬重。
她的乍然离去,让很多人一时扭不过弯来。
二月二龙抬头。
前一日,还围一头巾,外出庙上烧香。中午,打发老伴看戏后,一人蹲在厨房吭哧吭哧地擦那些盆的、罐的,收拾家里准备接待第二天赶会的亲戚。戏半场时分,心神不宁的老岳父回到家中,见她已爬在床上,呕吐不止。急唤她,还能一字半句的应声。
情急之下,老岳父急忙通知了孩子们。在同一村的大姐喊乡里医生,医生称年龄太大不敢接诊,打120医院称暂时没空车。城里的大舅哥东海、侄儿吴明驱车赶回家中,与大姐、大姐夫一起,把老岳母抬上车,一路急驰地送往市医院。
妻子彩云接到电话已是傍晚六点多,心里忐忑不安。因为正月十五,老岳母就因大哥带着孙女回家,老人家兴奋地领着孩子转黄河、晚上又熬夜包饺子,一时忙碌过度、呕吐昏迷住院。当时医院检查无大碍,第二天身体恢复正常、三天后出院。在大哥家小住后,彩云和梅云二姐送老人回家。回去时带着那顶灰色的旧毛线帽,黑色围巾捂着嘴,两人搀扶着、走路慢慢的样子,很衰弱。事隔仅仅半月又昏迷,病耶、兆耶?
等我和妻儿,匆匆赶到医院。
躺在急救室病床上的老岳母,已经昏迷不醒人事,双目呆滞,头发蓬乱,嘴角不时涌上血迹,大姐、二姐近前拉着老人的手,失声喊着:“娘,你醒醒---娘、你不要走-----”。
经过CT检查后,一位带眼镜的三十来岁男医生,无奈地告诉我们:脑部大面积溢血情况严重,如冶疗需开颅或打眼做手术,老人年龄较大,效果不会很好,家属决定做还是不做。
东海哥、二姐夫天增一时犹豫不决,放弃冶疗不甘心,明知病危、还开颅打眼再折腾?
连夜从老家接到城里的老岳父,表态很坚决:一定要尽全力抢救你娘,就是死,也要在医院救治,不要放弃一丁点希望--------。
剃掉最后一缕白发的岳母老人家,被医生推进了重症监护室,护士照看,家属免进。
监护室外、走廊上,大哥、吴明、吴亮两个侄儿、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三姐、大豆哥、彩云,十余人苦苦等待。东海哥蹲在墙跟茫然无助,海云大姐坐在地上焦急万分,二姐、三姐和彩云,蹲在门口,一声又一声地祈祷:“娘、回来吧,娘、你不要走----”。
凄凉的呼喊,与“嘀、嘀”的心测仪一起,响彻了一夜。不眠的一夜,那扇监护室的门,恰似一道河,把亲人隔离在两个世界,一边的娘亲濒临生死边缘苦苦挣扎、一边的孩子们焦急无助的苦苦等待,生离死别呀、阴阳两隔。
晨曦微明,老岳母最终没能熬过这道鬼门关,心跳渐息阖上了双眼,被抬出病房移至楼下的救护车上,躺在冰凉的担架上。任孩子们怎么哭喊都不能答应了。海云姐、梅云姐、花云姐、妻子彩云,围在车旁失声痛哭:“娘,你怎么走了,走得这么快----娘咱回家呀---跟着孩子回家啊-----娘---”。
没了娘的孩子是那么悲惨,悲惨的哭声回荡在空旷的停车场上。
在这寒冷的早春二月初二,我们开车拉着老岳母回家。过桥、岔路口,放一挂鞭炮,拍一下领魂鸡,孩子们哭一声:“娘,咱回家呀”,好让她的灵魂一路平安地到家。
二月二,冶陶村药王山庙会。山脚下、马路边,布匹、吃食、卖货的小摊点,一路两行绵延数里,赶会的人们熙熙攘攘,山脚下的戏台锣鼓喧天,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世间有无尽的悲欢离合。
村口、学校大门外,闻讯的亲戚、邻里,早早地聚集在家门口,等候老人归来。
一停车,人们就涌上前,啜泣声一片。男的帮忙抬担架,女的哽咽着簇拥到家,帮着收拾屋里。不大的小三间堂屋,一下子涌进许多人,显得窄小而忙碌。
老岳母静静地躺在那熟悉的床上,任孩子们、亲友,为其擦身、净面、更衣,戴上珠连碧翠的凤冠,好象戏中的老太君一样,停放在屋子中间。
那屋,那床、那炕,是她孕育了五个孩子、尿一把屎一把地看着他们长大的地方,是孩子们最温暖的安乐窝,即是长大成家后,一回到这个家,也是最舒心、最安稳、最放松的时候,因为在娘的身边。这家,这院,这屋里的每一个角角落落,都有她走动的影子、说话的声音,好象就在昨天、就在眼前,她还在我们面前站着、说着、笑着、看着我们回家、出门。
街门头上,是她常放钥匙的地方,好让孩子们不时回来能进得家门;小南屋是放粮食的地方,孩子们每次走时,都要让其拿点小米、黄豆、绿豆之类的作物,说自已地里种的好吃。就连小煤屋的门帘,也是她捡拾冰糕代编织,花花绿绿的很好看;西屋的门帘,缝了又缝,就象她的衣服一样,从不购置新衣,都是孩子们长大不穿的衣服,她改改穿在身上,一穿十几年,孩子们给她买的新衣,也都压在箱子底,舍不得穿。厨房的锅碗瓢盆,干净整洁的,让人想起她炸的韭菜豆芽三角、发面油条、包的萝卜馅儿饺子。堂屋的柜子里,还不时放有饼干、糕点之类,那是等孩子们的孩子来了,准备好吃的礼物。就算门前枣树上落下的那红玉玉的小酸枣,也会放在柜子里,等我的孩子英英来姥姥家时,那可是稀罕的宝贝。
孩子们每次走时,她都送到酸枣崖子门口、站在三岔路边那棵槐树下,叮嘱道“不要惦记家、惦记我跟你爹,路上慢些、到家来个电话啊”,看着我们走出很远,上了学校坡、快拐弯时,一回头,还立在路口舍不得回去。
如今,屋院依旧,人却已逝。再没有进得家、嘘寒问暖的人了;再没有心里话,向娘一诉衷肠了;进了院来,再没有坐着小板凳,拿着小箩筐纺线等着我们回家的人了。那满院的花草,红的小灯笼、黄的金菊花、细细长长的小兰花、八点钟、指甲草,芳芳香香的小院,再没人浇水施肥,花花绿绿了。
她,已静静地躺在屋里,任孩子们哭的死去活来,任人们忙的来去匆匆,都与她无关了。
素服、白幔、哀乐,让这个家沉浸在一片哀痛之中。
村上,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一个队上的邻家、本簇的叔侄、侄媳,娘家的姑表亲,姨姨家的侄儿、侄女,左邻右舍的媳妇、孩子们,一块儿的老姐妹,三乡五里得过帮助,看过病的孩子们,就连孩子们单位的同事、领导,都前来看她最后一眼,送一束花圈,燃一柱香烟,点一束纸钱,鞠一个躬,或磕一个头、念叨她老人家生前的好。
“想你呀二的,那年找黄豆种,你一倒给了大半布袋-----”。
“想你啊大娘,俺家里老人去的早,都是你帮里帮外,给俺照看----”。
“想你呀奶奶,俺孩子高烧,打针不行、吃药不找,都是你一针给挑好的----”。
吊孝的人,一边哭,一边说。守孝的孩子们,也是一边哭、一边磕头还礼,缅怀老人家生前的为人处事,所积累的好人缘、好名声。
吊唁罢的亲戚、邻里,都停了班、请了假,上门帮忙料理丧事。男的发墓、砌火、油材、记帐,女的则帮忙糊孝鞋、洗碗做饭。农村,就这样一家有事,左邻右舍的都前来,就连做生意挣大钱的都回家帮忙,这不仅是礼尚往来,更是农村老百姓困难关头表现出的互助之风。
春寒料峭的夜晚,儿子、孙子、闺女、女婿十余人为老人守夜,陪伴老人在家停留的最后时光。香烟缭绕,灯火明灭,我们依着炉火,坐在凳子上,或蜷缩在地上的草铺,彻夜长谈,多是岳母老人家留给孩子们的美好往事。
大哥东海是吴家姊妹中惟一的长子,记得小时母亲最疼他,家里生活最困难时,悄悄拿小勺给他炒鸡蛋吃,就连他的两个儿子吴明、吴亮也是老人家一手带大。大姐海云是这个家最出力的,小时就帮着母亲在队上干活顶劳力挣工分。男的挑百十斤担子,自已咬咬牙也要挑,常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是成家后,在一个村子里,娘家十余亩地,也都是她和大姐夫同安两个人帮着耕种,给母亲在一块儿干活最多,有事商量的最多,心里就有了依靠。二姐梅云,小时常生病,不是头疼就是脑热,一场病伤透母亲一寸心,长大是最有出息的,考上了学有了工作。三姐命不好,嫁到邯郸后工作下了岗,靠摊煎饼果子摆摊谋生,忙得家里一团糟,老人隔断时间,就要上家去缝缝补补、帮着洗洗刷刷。夫妻两人长生气吵架,闹到快要离婚的地步、身体耗得年纪轻轻的满头白发,一个孩子齐健在姥姥家带大,让两个老人放心不下。妻子彩云是姊妹中老小,在家中很有些惯爱。小时很少上地作活,就是成家后,老岳母也很疼爱。生孩子坐月子期间,恰逢我父亲病重,无瑕照顾,劳累老人家洗刷侍候,即看孩子、又看大人,白天黑夜的一月不下楼、不出门。稍后,孩子一有些头疼脑热,都是老人家不辞劳苦地从农村坐车,亲自来城里为孩子针灸,打小没吃过药、打过针。
一言难尽,老人家对孩子们的一生恩情,孩子们对娘的深深思念。
长夜漫漫,寒气袭人。
出殡头夜,家里请了娱乐班,在三岔路口吹唱过夜。我们四个女婿共同买了烟花炮竹,在池南岗上找人放起了烟火。呼啸的炮竹象春雷炸裂在村庄上空。绚丽的烟花,绽放在黑暗的夜里。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一个老人不再食人间烟火,就再看一眼人间烟花吧。
出殡的当天、二月初六,风和日丽。前来帮忙的人达到顶峰,有三百多人。屋里、院里、门口的酸枣崖子上,到处站满了人。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大凡熟悉的、得过帮助的,都来为她送行,为她料理人生最后一件大事。
午时已过,老人入殓,棺移到门外。东海哥趴在地上,摔碎了孝子盆,黑色的烟灰在门口、酸枣崖子上下翻飞,起殡的鞭炮已鸣,老人要离开这个家了,生活了五十八年、养育了五个子女的家,永远地离开不再回来了。孩子们再也抑制不住几天来的压抑与悲伤,象决堤的洪水一样爆发出来,嚎啕大哭、大放哀声。东海哥泪眼迷离,梅云姐与彩云悲痛欲绝、泣不成声、瘫软在地,花云姐凄惨喊道“娘,你不要走-----过年、十五都没回来看你呀,我好后悔-----”。海云大姐一时心昏邪迷变成老人的口音说出:孩子们,要常回来看你爹呀,最不放心的还是花云、和齐健,要多帮帮她----。那语气、声调一模一样,恍如眼前在世,令在场人惊骇不已。
二胡、锁呐、锣鼓套吹吹打打地,领着送葬队伍,经三岔路、学校门口、小池岸,穿过一街两行目送的人群,到了村边路口。停了吹打,磕别了亲朋,只有孝子、闺女们,随着抬棺的人上地安葬。
棺缓缓地降入地下,砖沉重地封闭了墓室,土堆成了一座坟丘,在地头,吴家先人坟莹处。老人静静地躺在那里,长眠安息了。留在世上,是她一世清白、善良的名声。老岳父写一对子贴在坟头:天惟帐幕地惟毯,日月星辰伴你眠。
安葬完毕,送葬的人群缓缓地往回走。回过头,满眼的黄土,摇碎了一地的日光。二月的春风乍暖还寒,老人的坟丘,静静的伫立在地头,背依药王山,面对南名河,黄土漫漫,一地风声。
三天后,七十九岁高龄的老岳父也离开了老家。
出门时,老岳父回头凝视这个没了老伴的家、泪水夺眶而出,孩子们也满面泪流。
“走了”、摆摆手,与邻里道别。离开生活了一辈子,有着孩子们欢笑、老伴儿熟悉的身影,有着自已年轻辉煌事业的足迹,退休后两人相依偎命、温馨而从容的家。
一把锁,锁住了这个普通的农家小院,栖息了吴家四代、十余口人的家。
此时,酸枣崖子上春风酸涩,阳光和煦。门前的两株老树,一株椿树,一株枣树,依崖挺立。
时令惊蛰,春风依旧,椿树又绿,酸枣崖子门口,空空落落。
作者简介
马永成,河北武安人,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