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做谈话节目的时候,湖南的热线直播节目已日趋式微。综艺与谈心节目中热线参与过强的目的性损害了听众与主持人的热情,电台开始谨慎和有节制地运用热线电话的介入。不过我始终喜爱这一方式,它将人群聚拢在一起。使一个人的喃喃自语成为面向世界的告白。
有次看张爱玲《对照记》,说她永远没有摆脱那个尴尬的年龄。“夫人不言、言必有失”,令人莞尔。仿佛替现实世界里“沉默的大多数”说了心腹话。倒是在广播中,“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盆”的时刻,因为有了安全的距离,反而可以倾心吐胆,所谈的也都是私人的切身体验,个中欢喜悲哀、感伤讽刺。在静夜里听来让人万感交集。
某夜在节目中谈论《单身生活》。一位盲人说起他一生中两段单身生活。他幼时因病失明,父母疼爱弟弟对他不免厌弃。他工作后第一件事是搬出家门,开始穷窘寒苦的单身生活,惟一的寄望是将来某日可以有自己的温暖家庭。可是婚后几个月他却开始了第二段单身生活,岳母借口他无法照料怀孕的妻子将女儿接回家,孩子出生后仍不许他探望。那是冬天,他常在寒夜冷雨中,摸索到岳母家门前,侧耳细听妻儿的呼吸声,临走时将一枚纽扣夹在门缝里,告诉妻子他来过了。等他再见到骨肉至亲时儿子已经1岁多。静夜里他温和地细说当年事,一切沧海一样翻卷的痛苦都过去了,只有那一抹凄凉的满足,思之令人落泪。
节目中听到的多是这样寻常的世态人情,悲喜参半的生活,十分浓郁的人生味,却是可以掷地有金石之声的。
日子久了。节目中就有了一份家常的平实亲切,人生的喜怒哀乐不过是那几种,所有的人都负荷着共同的生命重担,仅只这一点,就是十分可亲可感的。我渐渐明白为什么那些从这个城市离去的人,仍会在深夜从上海、北京、香港甚至西藏打来电话,也许只有这种方式才能勾连起与过去岁月的联系,在滔滔的似水流年中印证自身的存在。其实隔了这么久的苍茫变迁,很多话也无从说起,然而沉默中还是有一种奇异的了解,像中国画里“墨痕断处听江流”。
生命如散落在河岸上的碎金闪烁的颗粒,一个主持人要做的,就是收捡它们,恢复其天然的完整,恢复平庸卑微的生活中最珍贵的光明、幻影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