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杠影评人与知识深渊|我最喜爱的影评人之徐皓峰
原创: 宋宛珊
洞见之刀与梦中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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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刀与星辰》讲什么
《刀与星辰》是徐皓峰2012年出版的影评结集。当中涉猎丰富,形式不拘。有一针见血的类型批判,如《无道之器:武侠电影与传统文化》揭示了中国武侠电影创作中传统文化的礼崩乐坏;《论武打片的瓶颈》指出香港电影的显著模式武术指导制的积弊:技术化的复制,而失去了创意的活力;《香港贺岁片:民众心理与后现代文化的双重范本》提出了在后现代传播学视域下研究香港贺岁片的的新可能。也有对电影创作实践的真知灼见,如《剪辑与叙事》。也有作者研究,如《徐克的分寸感》《论金庸作品的恶俗因素》。
当然,更多的是角度多样的影片分析,以武侠为蓝本的中国大片为主。如《卧虎藏龙》《英雄》《十面埋伏》《投名状》等,也有当年的热门佳作《建国大业》《色·戒》《放·逐》,以及电影文化研究如《从东西方文化观<罗生门>与<公民凯恩>》。
2.
“斜杠影评人”的敏锐洞见
徐皓峰洞见敏锐,且在切入角度与深度的把握上,有着精准的分寸感。他能从创作者的大量设计中,找到最为精妙的文本内部、以及文本与文化的关联。要知道对电影文本的细读的难点,不在于自圆其说,而在于发现与选择。
电影剧作分析十分常见,切入点的选择尤为重要,徐皓峰在这方面体现了其把握电影时强悍的研判能力。作者在《武打中的世界观——<投名状>剧作分析》一文中,选择从世界观的角度去考察主角们的人物设定。影片的主角,是结拜的三兄弟,讲述了他们在纷飞战火的考验中,相互背离与伤害的故事。作者在分析影片的剧作时,抛开了作为导火索的战争本身,抓住了与“兄弟情”构成矛盾的内部原因——三兄弟世界观的差异。这一点也构成着《投名状》不同于过去同类型香港电影的特殊性,即它所表现的不是在一个方向上的善恶,而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存标准。于是,作者又引申出,关于差异世界观相较于差异善恶在表现戏剧性对抗上的进步之处。观念比事件对观众的刺激更大,因为所有叙事艺术的底牌都是在探讨我们该如何活下去。
徐皓峰兼具电影研究者、创作者、教育者的三重身份,使得他对问题的见解,在理论与逻辑上敏锐严谨、在实践中极具指导意义、表达起来上又能深入浅出。相对于论文式的逻辑压倒,《刀与星辰》更像是一位老师在一步步带领着读者进行妙趣横生头脑风暴。
精辟的阐释与总结,贯穿在《刀与星辰》的字里行间。例如,关于人物,在谈到《色·戒》把小说中隐含的情节都拍了出来,导致对王佳芝的塑造过于浅白的问题时,作者说“我们看电影的乐趣,是通过人物的行为推测人物的内心,而不是让人物像犯人一样对我们交代清楚。”相比起来作者认为《投名状》就做的好一些,“它是见功力的电影,电影的人物,是一个需要我们观察揣摩的人物。而不是一个老实交代的犯人。如果他是个没有疑点的人,那我们也就没有了观影乐趣。” 关于事件,作者说“故事的核心是观念,许多的故事无魅力,源于观念无趣。事是不厌其烦的,而故事要有断裂感。你一定要省略许多,才能成为一个故事。”这些要素重新排列组合一下,就是一部优秀的剧作指南。
3.
神秘的知识“深渊”
读《刀与星辰》,会惊呼作者的知识武库简直是个无底深渊。旁征博引是个技术活,似是而非的逻辑骗不了人。只有日积月累、真正了然于胸,才有可能论证灵活而恰如其分。兼具深度和广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作者在文中提出的每一个小观点,都能既深入本质,又以点带面。在《革命情操与时尚神话——评<无极>》一文中,作者指出《无极》之所以显得矫揉造作,其根本原因是,在高度舞台化的场景中演员缺乏戏剧表演功力。到现在,我们还经常能在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影片的评论中,发现类似的论调。这样的半截儿话,倒是点燃遭抨击的演员影迷们情绪的好方法。我想评论者也不是不想说清楚,只是深了实在容易露怯,除非,可以说得像徐皓峰老师一样。
徐皓峰分析《无极》表演上的问题,首先针对问题本身做了小引申。他选择了《指环王》等风格各异,但都极具典型代表价值的影片,论证了戏剧化场景台词显得幼稚的问题,处理得当是可以被解决的,比如《指环王》就用了许多英国话剧界的大腕。
接着,作者又对问题本质做了大探讨。即“舞台表演和影视表演”的根本差距。一方面,精辟地指出“空间感是戏剧演员的第一心理”,“影视表演是神态,戏剧表演是形态”等,一针见血。另一方面,例证恰当丰富,理论与实践兼顾,历史源流与现代发展兼备。作者从《罗丹论艺术》中对戏剧表演秘法的揭示,讲到黑泽明拍摄《罗生门》时对三船敏郎的训练。从舞台调度的原理,讲到自己观看话剧《茶馆》时的真实体验。就这样,从一部影片的一个小问题,说透了电影艺术中有代表性的大问题。
作者不仅对电影有着超凡的见解,其渊博的知识,也覆盖到了文学、文化的各个层面,开发出了电影更丰富的意旨。谈《十面埋伏》,作者从影片中的飞刀,讲到中国武术,依天理而行。刀背叫天,刀背叫地,刀锷叫亲,刀把叫亲,刀鞘叫师……刀尖才叫刀。用刀方法是中西文化的符号。说《卧虎藏龙》,说到竹林大战中,李慕白一点玉娇龙的眉心,是武当剑门授徒的仪式,因为李慕白是武当派,属于道家系统,那是道家授徒仪式红的“点玄关”或称“开窍”,从而解释李安其实在寻找一种老旧的打斗方式,遵循着那一时代的文化试试,最终违逆观众的口味。
看《刀与星辰》,看不了吃亏,看不了上当,有信息量,更有含金量。
4.
谐趣满满的讽刺天才
作者的语言充满谐趣,尤其是在讽刺的时候。说马丁·斯科塞斯在《出租车司机》的败笔时,顺便嘲讽了一下女孩因恋爱而遭遇毁灭性打击的智商:“斯克塞子之后拍了鸡头和雏妓谈情说爱,中外鸡头蛊惑女孩子的方法都一样,给予他们爱情,然后说,如果你爱我,就去和别人睡觉。语言上不合理及,但是社会不是按照语言逻辑运行的,女孩们全都照做了。”
说到张艺谋时就更是“笑里藏刀”。在总结《十面埋伏》中的文化符号时,作者说,“分析的结果是,张艺谋《十面埋伏》里的飞刀,是一个个质疑西方文明的小符号。此片内涵深不可测——抱歉,做这种学问,张艺谋一定会恼火,因为他进来正追求浅薄。”哈哈哈哈!
5.
认输的影评人与“见天地”的艺术家
在《投名状》的评述中,作者谈及观众对虚实相生的剧作处理难以理解的问题时,作者讲到了特吕弗的观点,“没有人会承认电影是一项专业。因为每个人都会谈论事件、都会分析人物。特吕弗还举了这样一个例子,人们对乐评人、画评人的写的文章不敢多嘴,但是会在走廊里拦住一个影评人,说,你写的文章可把那片子批惨了,但我告诉你,我老婆跟你看发不同,她很喜欢。”
徐皓峰说自己写的是“认输的影评。”因为“你无法说出,我不接受,你说的是事,我说的是故事。”
事实上,面对电影的徐皓峰早已把“输赢”置之度外了。
作者1993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1997毕业,经历迷茫,便放弃了电影,专心研究起武侠去了。这是作者的说法。这其实是一种潇洒的和解。事实证明一个人如果没有放弃思考,就不能说他放弃了电影。电影不是一门就事论事的艺术,它是每个人都可以谈论的事件和人物,故事的浪花,藏在生活的暗涌里。
《刀与星辰》的自序和后记都极短。我甚至猜测是作者因为编辑要求而硬写的。然而寥寥几百字便囊括了斗转星移,从七十年代余晖尚存的夜空,到恍然回望时刀与星辰的消逝,尽在其中。看多了影评,对咄咄逼人的倾向会敏感地下意识设防。《刀与星辰》乃是作者常日思考记录的偶然结集,没有功利心,没有限制,无意出挑,和恨不得将毫末的变化分析出个所以然的狂热式拆解,反而能洞见电影与文化的关窍与大气象。
凭《一代宗师》(编剧)拿到金像奖,是徐皓峰走入影迷以外的大众视野的开始。其中的一个片段是,宫二说父亲告诉自己,习武之人有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其实洞见电影的阶段或也可以以此概括。从自我代入,沉浸在悲喜交织的梦境;到以理论之刀,行凶猛的解剖;再到高屋建瓴,洞穿个中气象。“见众生”是徐皓峰审视电影与世界的境界。
本期作者:宋宛珊
本期编辑:邱诗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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