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君 墨上尘事
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是母亲心里的一个结,这个结是她几十年来对儿女疼痛着的母爱。
那是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二年,我考取了北方一所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寄来时,整个山村的人都为我欢欣,公社革委会主任还给我送来一个洗脸盆,一条毛巾,到我家门前燃放了一挂鞭炮。我是全乡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家人都因我而荣耀。就像我家要办喜事一样,亲朋们纷纷上门来道喜,我家很穷,穷得连盐巴都买不上,母亲东拼西凑,想方设法煮了一顿红薯米饭招待乡亲们。
临上学的头天晚上,母亲想做一顿好吃的为我饯行,便狠心地把家里惟一能供全家油盐零花所需的母鸡杀了。杀鸡的时候,我和父亲还在地里干活,收工回来时,我闻到一股香味,弟弟还没等我进屋便告诉我:“娘杀了鸡,今晚给你打牙祭(意即吃肉)。”年幼的妹妹在一旁抢着说:“娘给我们说了,这只鸡只让你一个人吃,说你给我们吃,我们也不能要。”妹妹边说边咽口水。
我知道我们家已经有大半年没有沾过油荤了,全家从口里节省的钱都让我买了复习资料,上县城考试百多里路程我往返都是步行,上大学的路费还是借的,现在家里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一点的东西来吃。母亲几天前就打算杀鸡,我不让。那只母鸡每天生一个蛋,母亲要把蛋存起来提到集市上换钱,家里买盐的钱,打煤油点灯的钱,弟弟妹妹上学的钱,送情补礼的钱都得从鸡屁股里抠。母鸡没有了,家里就断了财路。
我走进厨房,看见母亲坐在灶膛口一边往灶里加柴,一边抹眼泪,红红的火光映着母亲那张饱经沧桑的脸,脸上深深的皱纹在火光下清晰可见。见我进来,母亲赶忙擦去泪水,笑着说:“娘是舍不得你走哩。”
我涩着嗓子说:“娘,你不该把鸡杀了,没鸡生蛋,往后家里就吃不上盐,点不上灯了。”母亲说:“我儿是全公社的状元,有了出息,明天就要出远门了,你不吃好一点,娘心里难受。”
吃饭时,母亲把鸡肉盛在一个大钵碗里,端到了我面前,桌子中间供大家吃菜的碗里,只盛了一些汤。母亲说:“趁热吃吧,看你这样瘦,该补一补身体,读大学还要用功呢。”我用筷子给低头扒饭的父亲夹了一个鸡腿,父亲把鸡腿退了回来,我又将另一只鸡腿夹给母亲,母亲一躲,鸡腿掉在了地上,母亲赶快把它捡起来,洗净后又放进我的碗里,说:“这鸡是煮给你吃的,你就只管吃吧,别夹来夹去的。”
面对满满一大碗鸡肉,我怎么也动不了筷,踌躇间,我看见弟弟和妹妹用筷子在盛汤的碗里搅捞,想捞出肉,却空着筷子缩回去。我把钵碗推到桌子中间,对弟弟妹妹说:“你俩都来吃。”弟弟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鸡肉,小心翼翼地看了母亲一眼,见母亲正用眼瞪他,就赶快把那块肉放回钵碗里,妹妹刚刚伸出的筷子也缩了回去。我心里难受极了,我给弟弟妹妹的碗里都夹去两块鸡肉,他俩都把肉夹回了钵碗里,很懂事地拿起勺子舀汤喝。弟弟边喝汤边说:“鸡肉塞牙缝,我喜欢喝汤。”妹妹也跟着说:“我也喜欢喝汤,不喜欢吃鸡肉。”
看着他们津津有味地喝汤,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对母亲说:“娘,你就让弟妹一块儿吃吧。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下?”母亲只好应允道:“你两个也吃一点吧,往后像你大哥一样考上了大学,我还给你们杀鸡吃。”
这时,屋外突然刮起了大风,瓦屋顶上嘀嗒嘀嗒地响起了雨点声,我家从自留地收回来还堆在晒坝里的玉米棒眼看就要被大雨淋湿。父母和我赶快丢下碗筷出去抢收玉米,我们正在往筐里装玉米时,弟弟和妹妹也赶来帮忙了。一家人七手八脚刚收完玉米,倾盆大雨就落下来。回到屋里,我们发现那钵鸡肉不见了。地上,钵碗摔成了碎块,一只狗还在舔着残余的汤。
母亲急得直捶胸,心疼得直流泪,一个劲儿地责怪我不该推来推去,又骂弟弟和妹妹不该出去凑热闹,然后又责骂自己没有将那碗鸡肉放进碗柜里,末了又诅咒天不该下雨,狗太害人。
我劝母亲别生气,就当是我把鸡肉吃了,可是母亲怎么也想不通,一整晚都在唉声叹气。第二天一早,母亲送我时眼睛还是红肿的,临上车,母亲拉住我的手哽咽道:“你走这么远,一点好的也没吃,娘心里好难受,都怪我,呜……”说着就哭起来。
(摘自《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