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是离土地最近的一种生物,而父亲一辈子没离开过土地,健在的母亲也会是。父亲只是临走前离开过土地几月,但一直惦念着地里的庄稼。土地,对他来说,是一种生命的滋养,最终他又回到土地。
每个村庄都会有一片风水宝地作为公坟,用以安葬那些去世的地主。我相信,有许多的农民,生前也是在那一片土地上辛勤耕作过的。所谓,来自土地,又回归土地。公坟周围的土地,一般是不会闲置的。勤劳而胆大的农民,会喜欢种那一片土地。他们认为那里反而土地肥沃,庄稼会长得更好,粮食会打得更多。这其中,就有当年我的父亲。
我们队上公坟的地方离我三次的家都不远的,当然,这与村庄或生产队本身地盘不大有一定关系,同时,与活着的人希望去世亲人亡魂不要离他们活着时的家太远也会有一定的关系。这是我推测的,但肯定也有它的道理。我想,至少公坟不会离依然在耕种的土地太远呢。
坟地周围土地,有时,会受到办丧占用或祭奠影响,但几乎没人有怨。我的父母,就在那里种过好多年的地。再后来,我的父亲也长眠于此。每次去上坟,脚下踩的相当一大片土地,都流过父母的血汗。
从生命传承的角度来说,每个人都是来自土地,又会回归土地。所以,从小孩出生,到离开人世,都会与土地有着较为密切的直接或间接关系,也会有许多的仪式感与土地有关。人去世后的归宿或去世后亲友的祭奠,都是在土地中进行。新生命的出生,也会与土地有关。我想,一般孩子出生之后,至少在多少懂点事时,会先被抱到自家的土地认个门。大人会给孩子说,这是咱家的地,你尿上一泡占一下。在坟地周围干活中的农民们,有时也会开玩笑说:这一块地方我占了,这是我以后睡觉的地方,你们都不要和我抢。大家会意地哈哈一笑。
我知道,人去世后,总有一句话会被说或被听到:入土为安。即使是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里面,也会如此。在我们家乡,记得人去世后,在下葬前仪式到了十字路口,会从旁边的土地里取点本土带往坟地,我想会说是让亡者带土到阴间再种地,等于带上立身为命的根本。
我想即使离开土地,在外流转几十年,只要有机会或到老前,一定会想办法落叶归根的。这在儿时的电影中,看到的比较多,也信然。
我想这是一种重要的生命仪式感。在农村,为了搪塞生命繁衍的原始性,大人会编出好多谎话给不经人事的孩子们说,比如,你是从大路上拣回来的;比如,你是从河里上游冲下来的;比如,你是种庄稼时地里长出来的。农村孩子接触土地多,可能更会相信最后一句话。
农村老人去世之前,假如时间从容的话,肯定都会去田地再看一看,希望,能和土地做一个体面而正式的告别。我的第二次家对门那个族爷,在他年轻时,就得病去世。好像去世于春天,我曾看见瘦高个的他噙满泪水地站在麦苗青青前,久久地凝视着那一片他曾辛勤耕作过的,或许传承自他的父辈的土地。也许,在他所有的痛苦和不舍中,无法延续父辈的对于土地劳作的传承,亦是他重要的遗憾之一。
那时,我还小,并不完全明白生与死的真正含义,只当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存在,但我能看见他们家的土地中不再会有他们耕作的身影。
好像是有一种说法,作为坟头上的土地会长出更旺盛的草木来的。这个我是能看到的,也是能理解和接受的。每次去给父亲上坟时,看见坟头的或青青草木或枯枝残叶,内心都是痛苦万分的。但看见脚下的土地,内心又是充满着感激和怀念的。我就曾睡倒在公坟旁,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夏夜,那时,父母正将坟地周围割完的麦子运往碾麦场。
我知道,土地对所有农民,尤其像我的父辈及再之前靠天吃饭的农民的重要性,我也知道对早些年出生在土地中但后来走出家乡离开土地,可能至死也没机会再回到家乡土地的在外游子们,土地的意义所在。或许,将来我也会是这种情况:离土地很近,却又离土地很远。
这些年回老家去,几乎不参与土地里的劳动,但每次都会抽出时间走入田野,仔细地欣赏和凝视土地里的一切。一年四季,皆是如此。
近年些并不直接相关的村人们去世后和下葬时的土地行为,我参与和见证的很少,但我肯定是带着对生命强烈的敬畏和遗憾来对待之。
农民认为自己老的一个重要标志是,干不动地里的活呢,或土地嫌弃自己呢。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如今,她开始离开土地,用其它方式来实现自己的劳动价值。我能看出她对不能种地如前的伤心神态。
毕竟,人的去世,尤其年龄相当的夫妻或家人之间很难同时或时间靠近,当然,我们很不希望如此。相爱的人类,大都会有一种同穴而葬或相依而葬的愿望。比如,父亲去世前,会说将来让你母亲也葬在我的旁边,在阴间继续给我作伴。虽然,这是一句玩笑,但也是他们对彼此的依恋和约定。而土地,却并不完全能满足他们最后的想法。
真正让年轻一代再全种地的话,会有许多的不愿意和不合理。我也曾不切实际地劝过我的父母放弃种地,在土地并没嫌弃他们的时候。
我们都来自土地,也将会回归土地,想必这是土地对人类的恩赐。
作者简介:李 强,1972年生。一个客居西安的凤翔人,故土情结很浓。喜欢品读文字,体味人生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