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舒令怡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晚上的社员大会会开得这样成功,这使得她想更深刻地认识眼前这位年轻人的愿望,愈发地强烈了……
”
大道旁老榆树上的铧片子敲上四、五遍了,生产队马号的屋地、炕上,才稀稀落落地来了十多号人,舒令怡心中暗暗叫苦。对于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农村下乡,她打从接受这个任务起,心里就有点发毛。当邵汝刚书记从公社打电话来,通知她新来到的工作队长就是张泓时,她的心情也并不见得轻松多少。同一切缺乏自信的青年人,尤其是少女一样,她希望自己的领导人,是一个有着胡楂、说话沉稳、受到人们普遍尊敬的中年人。
“够呛能来齐了。”舒令怡情知不妙。“人怎么还来不齐呢?”原来是张泓在问王喜富。原先,他是准备先开好队委会的,可开成了焖黄米饭。七、八个人,除了队长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谁都低着头,叭嗒着烟袋。“瘦驴拉硬屎,还真能挺?”这样,才逼得张泓下决心直接召开社会大会。
“啊,今天收工晚了点,大家伙儿都累了。”王队长恭谨地回答。这点,同他哥哥倒是像极了。
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听得见几声嘘笑:“要天天都像这么干,还不赶上神仙过的日子?怕就怕来年,该得穷得穿不上裤子喽!”
“林明有,你胡说些啥!”噢,原来是老林家三小子。
“我胡说?你才是屎克郎打哈欠——满嘴喷粪呢!”满屋子哄地一声笑开了。
“你……你……你敢……敢骂人?!……”这还不知道,到了紧要关头,王喜富会结巴。
张泓一直在注视着这位衣冠楚楚、大分头油光锃亮的中年人。和上家串门时看到的那张上了五彩的照片相比,他的两颊松驰了,眼睑搭拉着,颧骨却映着青光。这是他放纵无度的生活掩饰不了的痕迹。张泓截住了他的话头:“这样吧,王队长,你们俩都麻烦一趟,再挨家招呼一下。咱们今儿这个会,不是向大伙派粮,是把大伙儿找来商量商量,怎么地大家一年辛苦到头——能赶到雪前把这到手的粮食给抢回来,这个意思——”张泓把张开的手指捏成拳头,自信地点了一下头,“说明白了,会来的。”说着,他又转身向炕里的林明有:“小伙子,怎么,行不?”
“行!那当然行!”小生牤子呼地一下子蹿下了炕,出屋去了。人群中马上响起了一阵小声的议论。
“他是哪儿来的?”
“岁数不大,可说话还有点道道!”
“小伙子挺帅,那几片瓷(词)挺咬木头哩!”
“还有个大姑娘!”
……
(照片来自网络)
又拖了半个多点,人们陆续来了。舒令怡看着张泓和大伙儿小声地说着话,还不时地开怀大笑几声,她有点羡慕。她也很想这样做,但几次要开口,甚至连嘴唇皮都已经动了,可她终于还是没有能够发出声音来。那群叽叽喳喳的丫头片子,都你挨我挤地站在门口外间的黑地里,她不能到那边去。可不去跟她们说话,她又去同谁搭言呢?她有点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来东北也有几年了,在建设兵团团部里也当过干部,可遇上像今天这样的场面,她却啥也说不出来——“张泓的这口东北话说得倒真是顺溜……对了,语言是交流思想的工具”……“插队的就是和农场的不一样……何况人家还是个公社书记,那可不是一个好干的差事”……“他好像比我成熟得多”……舒令怡这样胡思乱想着。
林明有跨进了门槛,裹挟着一股冬夜的寒气,他大声招呼着:“队长呢?……还没来?”
“这不来了——”应声走进了王喜富。
“泡蘑菇也得找个时候,人呢?”
“这不都来了”王喜富伸手在面前画了个圈,那意思大约是都包括在内了。
“是你找的那趟街吗?你瞎!”来的人多了,腾起的笑声当然来得更响。
张泓看看表,已经八点多了,这相当于知识分子作息表上的十一点。“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老百姓对“车轱辘话、大尾巴会”的反感,张泓是深有感受的,因为他曾经也是一个普通农民……
用不着队长敲开场锣鼓的老套了,抓紧时间:“大家伙儿安静点,我们开会了。打今个起,我们就要和大伙儿一块劳动和生活了。工作队眼下只有我们俩,她叫舒令怡,”张泓介绍说:“是县政府供销社抽来的。粮油公司和县一小还得各来一个,眼下都还没到。我是兴盛公社的,叫张泓,弓长张,不是大红大紫那红,是洪水的洪。今年三十二,属羊的。”一阵小小的笑声,整个屋里的空气顿时活跃了起来。
“我们新来乍到,情况不了框”,他面带微笑,从容不迫:“听王队长说,咱们队上还有个五、七、六垧地没收回来,多说三、两天也就干完了,这事儿,可当真?”
王喜富显然低估了自己的对手,他有点芒刺在背了。
“五、七、六垧?!真他妈的是站着说话不嫌乎腰疼!”
“就不怕贼风吹拧了嘴巴子?”
“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这连个零头都不够。”
“坟地东头那块豆地是七垧五,撂荒地是六垧六,这就十三、四垧地。北大排的谷子割倒了,还没拉回来,那是十二垧;村西十八垧的苞米一棵没动,这连割带拉,少说还有四十来垧。”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社员蹲在墙根,掰着指头算计着。
“说话的那人是谁?”张泓小心地碰了碰身边的一位进屋还没舍得脱掉帽子的中年人。
“他呀,老赵三哥呀,这个头的。”说着他从袄袖筒里掏出手,翘起拇指晃了晃,又伸进袄袖里,“三哥才是咱庄稼院出来的本份人,不贪不占还干活,对大伙儿的事可热心了。”
张泓猛然想起邵书记说的,王喜富不像是个正经庄户人的话,心中一动。他不禁又朝王喜富扫视了一眼。没想到,王喜富也正盯着他看哩,两个人的目光极短促地对视了一下。这叫王喜富多少有点惶恐,他不自然地、但又是迅疾地把目光移到眼前的烟雾上。“还没到撤你的这一天呢!”张泓心中好笑,因为他看见王喜富夹着一杆烟的手,在微微地抖动。
“班子,班子,没有好班子,啥都是扯蛋!”他有点心烦地想起兴盛公社党委班子里的那些纠纷,想起这个心虚发抖的可怜虫的哥哥——他的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副手王喜财。但王喜财可是比他的弟弟强多了,如果王喜财是个狐狸,而王喜富顶多只是只兔子。
可闹哄哄的议论容不得他再多想了,他开始了讲话:
“锅里没米,上哪去想饭吃?农民手里没粮,国家上哪去征购?我看哪,首先是大家伙儿把地里的庄稼给抢上场,这才是正理。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这村西的十八垧是啥?是全屯三百口人的口粮,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哪!”他停顿了一下,屋内一片安静,“这有打关里来的吗?有辽宁的户吗?本地人也行,五八年大跃进那时记事的人都行。大家怕是没有忘了饿肚子的滋味吧!民以食为天,眼看这到嘴边儿的粮食糟蹋在地里——我说大伙儿,能忍心嘛?!”
张泓的这一番慷慨陈辞,拨动了庄稼人被贫穷和愤懑麻木了的心弦。那一双双忽闪闪的眼睛,不正在点燃希望和信心的火焰吗?语言不但是交流思想的工具,也是联络感情的纽带啊!短短的一席话,似乎把张泓和舒令怡融进了黑鱼屯庄稼汉的生活里去了。
“不错,我们是来搞征购粮的!可是不帮助农民解决眼前的生产、生活问题,光顾得向农民要钱要粮,这还叫共产党吗?大伙儿一年到头,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图个啥呢?官话说是为革命种田。老百姓讲话,还不是为了填饱肚子,为个老婆孩儿嘛!只有多打粮,才能多分粮,多卖粮,才能多得收入,到秋开支时能多撇它几个子儿。钱匣子里有了,傍过年姑娘们上供销社扯块花布,小伙子也好准备说个媳妇呀!”这话一听,小伙子乐了,姑娘们也喜欢,就连老马倌也捋着前清遗老式的小胡子,一个劲地点头:“在理!在理!”
会议热烈地开起来了,当晚就落实了抢收庄稼和复收捡粮的种种措施,其中包括工分标准和奖罚办法。临散会时,张泓叫住了保管员,让他务必在第二天晌午前,把所有的牛、马套,大绳、角锥都准备齐喽,下午就把大车全部给套出去。还有,得保证明天晚上以前,把马号碎了玻璃的门和窗补上,“这呼呼的筒子风,叫老马倌怎么受得了?!”
整个会议,舒令怡几乎一句话也没说,她隐到张泓身旁的灯影里去了。当张泓回过头来,让过了身子,找到她并对她说:“舒令怡,你也和大伙说几句”时,她连忙摆手谢绝。好在屋里只有一盏微弱的煤油灯,在黑暗中谁也没有看见她那羞红了的容长脸。
走出队屋,舒令怡仰望着满天璀璨的星斗,心情变得轻松而愉快。她知道这是因为对张泓新产生的依赖,使自己的心理重获了某种平衡感……
(下接之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