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顾寒风刺骨，全部抖抖索索地双手插进袖笼里，集中在汪的最西边，每个人的跟前，要么是粪箕子，要么是竹篮子，要么是簸芝麻的簸箕，就等着鱼儿起上岸，家家户户按照人口的多少平均分配，然后喜滋滋地运回家。
元青老爷就靠在一棵歪脖子的柳树旁，吧嗒吧嗒抽着他的大烟袋，鼻子里不停地冒着青烟，喉咙里还不停地咳嗽，我都很担心他一口痰堵着气管子这个年都会不会过不去了。
元青老爷烟瘾过了，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把烟锅里的余烬朝鞋底使劲一磕，领袖似的一挥手，对着汪东头的几十口劳力喊上一声:“起鱼喽!”
也难怪，当了几十年的生产队长，虽然解甲归田，可是他的大儿子贤义子承父业，也当上了队上的生产队长，爷俩在村子里跺一跺脚，村两头的房檐估计都会乱颤半天。
贤义在东头看到了他老爹的手势，也直着嗓子大吼一声:“起鱼喽!”
那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抬网，上边是梭，底下是锚，中间是连大人的拳头都穿不过去的密密麻麻的网眼，两头是一两丈长的毛绳。
元生老爷跟现舟大爷来回负责整理好锚，村上几十口劳力分成力量均等的四等分，有两拨人负责拉底下锚的纤绳，有两拨人负责拽浮在水面上的梭的纤绳，两边一较劲，那张大抬网，就顺着汪底的淤泥，沿着汪两旁的斜坡，缓缓地朝西拉去。
根华站在抬网前的木排上，手执一根长长的毛竹杆，朝木排两端不停地击打水面，目的就是惊醒在水里静息的鱼儿。
“哎呦嗬嘞，哎呦呵嘞，哎呦呵嘞!”汪两岸的男人们，个个卯足了劲儿，肩扛手拉腰缠，那纤绳被绷紧地挺直，就如同钢管一般，缓缓地向前移动。
到了村子的中间，开始有鱼在不停地跃出水面，人群里开始有人欢呼:“我日他个祖奶奶，今年的鱼长的怪大的，看来这个年过得绝对滋润的很!”
有些头缠方巾的大娘大婶们，看到自己的爷们干的热火朝天的，也都丢下了手边的粪箕子竹篮子和簸箕，加入到拉纤绳的队伍中来。
有几个人帮不上忙，反倒被紧绷的纤绳给带倒了，差点滑进汪里，幸亏旁边有人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惹得两岸的人都前俯后仰地哈哈大笑起来。
突然地，抬网在现忠大爷家门前的汪里拉不动了。
有人说，那是现忠大爷家伐倒的在水里泡着的大洋槐树挂着渔网了，那些大洋槐树，可是给他自己做棺木的上等料子。
如果使劲拽下去，那肯定是网破鱼逃，如果不拽，今年逮鱼算是前功尽弃，怎么办呢。
天寒地冻的，风里都带着刀子，水面上还有些薄薄的碎冰，水最起码顶到人的胸脯子深。
眼看着进退两难，此时此刻，从部队专业回来的现华大爷，不顾他家我婶栓子娘的劝阻，大吼一声:“日他个先人，多大点事，栓子娘，你回家给我拿一瓶泗洲大曲来!”
栓子娘不明就里，也还是连跑带撵地从家里拿来了一瓶没有开封的泗洲大曲。
只见现华大爷把瓶子往嘴里一磕，酒瓶盖子就被他坚硬的牙齿给崩了下来，一仰脖，咕咙咕咙几口，一整瓶52度的泗洲大曲就全部进了他的肚里。
现华大爷酒一喝完，立马面红耳赤，迅速地就着酒劲，把棉袄棉裤连同秋衣秋裤都脱了下来，只穿着一条从部队带回来的橄榄绿的大裤头，先是从汪里撩一些水往身上涂拉涂拉，接着浑身一激灵，然后龇牙咧嘴地慢慢地走到水里，用脚探到那些挂着抬网的杨槐树，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出来之后头一摆，一片水花，然后又一个猛子扎下去，如是三番五次，终于把抬网从洋槐树上解开，于是，抬网又开始慢慢地朝西头移去。
栓子娘心疼不已地大骂现华大爷:“你个狗日的愣种，我看你是不要命了!要是被水渣出个三长两短，我可不得伺候你!”
现华大爷把他的军大衣披在身上，对着栓子娘讪笑着:“这算个毬毛，以前在部队，多厚的冰碴子，说下去就下去，没事没事!”
贤义队长也非常感动地跑过来给现华大爷鞠躬作揖:“俺大哥，今年起鱼多亏了你啦，我做主，最大的两条鱼，就是你的了！”
栓子娘也不再对现华大爷骂骂咧咧的，还有些占了多大便宜似的笑了起来。
快到了西头最狭窄的地方，那些干净水溜、丰腴肥嫩的鱼儿，此刻就在网眼里绝望地拼尽全力试图逃离束缚，可哪里还有一丝的希望?
一网下去，起的鱼捡在一起，足有一个坟包子大，个个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俊俏可人。
贤义果不食言，先是挑出来两条最大的鱼给了现华大爷，栓子娘眼睛笑得都挤成了一条线。
全村的人也是一致附和:“辛苦了，辛苦了，应当的，应当的!”
所有起的鱼，全部过称称个整数，然后按照全村家家户户的总人口一平均，这一大堆的鱼儿，就进了每家每户的粪箕子、竹篮子和簸箕。
家家户户欢天喜地扶老挈幼地把鱼带回来家，然后就在汪沿边剖鱼洗鱼，那些好吃的猫啊狗啊就蜷在主人的脚边，等待着主人赏赐些鱼肠子下水之类的打打牙祭。
几乎家家户户就在村子起鱼那一天，都不约而同地炖了一大锅鱼，在锅沿边，贴着黄橙橙的玉米面饼子。
那一天，我们的整个村子，跟袅袅炊烟一起升腾的，全是扑鼻的鱼香，令人馋涎欲滴。
剩下的鱼，都被放入了大面盆，用盐淹渍起来，过不了几天，就被晾晒在了屋檐下。
那被绳子穿起来的大鱼嘴，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当年我们农人平淡无华而又美好烂漫的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