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亮
“听风听雨过清明”——清明节十有八九不是刮风就是下雨，很难碰到个日丽风和的好天气。去年的清明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上坟祭扫归来，看到村外的各家各户的小菜园里——韭菜，菠菜，苔白，油菜，深绿浅绿，郁郁茵茵。不禁想起了我家门前开辟的那一小块菜地——只有半铺炕大小，里面栽植了三四十墩韭菜。正是韭菜肥嫩的时候，一抬眼，看见母亲蹲在地头，正在用小镰刀割韭菜，准备中午包韭菜饺子呢。离地头还有七八步，就闻得到鲜嫩的头刀韭菜的香气弥漫开来。
北方第一菜
生为北方人，没吃过韭菜的，少而又少。说韭菜是中国北方黄河流域的菜王，绝非夸张。早在夏商时期，就有了文字上的记载——“正月囿有韭”。这是和中国历史一样长的一种蔬菜，也是历经五千年世事浮沉而始终为广大人民群众喜欢的一种蔬菜。尤其为黄河流域的人民所喜爱（我在上海呆过四年，觉得南方人好像不大喜欢），称之为北方第一菜丝毫不为过分。不管是山西陕西，河北河南，还是辽宁山东，北京天津，各地都有着自己地域的优良品种。各地人都说自己家乡的韭菜好，就像说自己的孩子好一样的自然。
辽宁的海城，出产一种名优韭菜——感王韭菜。特点是长，宽，白，嫩，脆。一株韭菜能有一尺半左右高下，叶宽在一厘米左右。外形就像是包粽子的马蔺叶那么大。感王韭菜白特别长，而且鲜嫩。叶片翠绿，香而不辣。特别是它的茎叶纤维少，据说韭菜叶子掉到地上都能摔成三段。这种韭菜当属韭菜中的“巨无霸”“大哥大”。
有“六朝古都”之称的河南开封，早春盛产一种韭黄。其色泽金黄，叶片肥嫩，口味浓香。早在一千多年前北宋时期的《东京梦华录》中就有记载：开封城中，腊月至正月街市，售新鲜韭黄，价颇昂。大文学家苏东坡曾写下了“青蒿韭黄试春盘”的赞美诗句，估计是尝过这一初春美味的。元代的王祯在《王祯农书》中总结道：移韭根于屋中，培以马粪，取其背阳，不见风处，暖而即长，高可尺许，其叶嫩黄。使人们明白了韭黄的习性和栽培方法。开封韭黄，这在当时可是“难入寻常百姓家”的珍馐之物；而现在温室技术的普及，产量大幅度提升，普通百姓也消费得起了。
天津卫虽然开埠较晚，只有四五百年的历史。但天津产一种名优韭菜，天津人称之为“卫韭”。尤其是其中的一种大青苗韭菜，叶片狭长，叶鞘圆形而长势迅速，通过培土压苗的方法，可以增长韭菜的软白部分，最长能培植出长达一尺的软白。蓬莱有一道名菜：韭菜炒海肠，用的就是这种大白长脖的韭菜。我猜测，我们蓬莱市场上秋冬季节看到的这些大白长脖韭菜，应该就是这种方法种植的。就算说不是产自天津，肯定也是学习了天津的这种栽培技术。
胶东半岛的烟台人，喜欢种韭菜，更喜欢吃韭菜。不论你下去到哪个县市的农村，不论你逛超市还是农贸市场，不会缺少的就是绿油油、直挺挺、水灵灵、鲜嫩异常的韭菜。你如果下乡到农村去，房前屋后，河畔山弯，簸箕大的林边隙地，巴掌大的果园树间，总是能看到韭菜的身影。
从春吃到冬
蔬菜一般都有季节性，很少有能从春天一直吃到冬天的。让人们享用时间最长的估计就是韭菜了，说它可以从春天一直吃到冬天，一点都不夸张。
在咱们胶东半岛，一刮春风，韭菜就呼呼起来了。最早在春分左右，莱阳海阳野地里的头刀嫩韭菜就赶早上市了。早的能赶上“二月二，龙抬头”。二月二时，大白菜还没有糠心，没有抽苔。将白菜切成细丝，配上一捺长的小韭菜炒肉丝，烙上几张千层油饼卷着吃，最能吃出韭菜的美味。再过个七八日，上市的韭菜量就大了，喜欢吃春饼的人家，往往会买一捆嫩韭菜，秤上两斤绿豆芽，做一顿春饼解解馋。
清明左右，龙口蓬莱野地里的韭菜就大葐了。清明的饺子基本都是韭菜馅的。到了谷雨节，百鱼上市。这时候的韭菜不是二刀就是三刀了，虽然没有头刀韭菜有名气，但还是很鲜嫩的。手掌大的，皮薄的望见里面的馅的大鲅鱼水饺，离了嫩韭菜可没法唱这台戏。汆鲅鱼丸子，也少不了调进去点韭菜末来提味。我妈妈做的鲅鱼丸子是清汤的，而我丈母娘做的鲅鱼丸子却是红汤的——汤里放了少许酱油。我妈妈说她做的正宗，我丈母娘说她做的地道。我是不管哪个正宗哪个地道啊，只管低头猛吃。
熏风日长，夏天说来就来了。新麦子下来了，新面推出来了。我姥姥在世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就会给我擀宽条的鸡蛋面。手里推着长长的大擀杖，吩咐我去菜园里割一墩嫩韭菜回来。面煮熟了，盛到碗里。我先不急着吃。等着姥姥把小嫩韭菜切成细末，调上点咸盐水，做成“面碟”。吃一口面，挑三五粒鲜韭菜末，那才叫一个滋润。韭菜末的面碟配上手擀面，那才叫一个齿颊留香呢！
转眼间，韭菜薹一捺高了，顶了个锥形的小骨朵了。割下来，切成细段，放点油盐，滴几滴酱油，烙“韭饼”吃。在大锅里。两面一翻身，烙上黄黄的一层袼，千万别火大了，韭菜叫它八分熟就刚刚好，鲜香，略微带一点点辣味，正好。喝着米汤，吃着韭饼。一顿也能吃它个十几个呢。汪曾祺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说，他祖母用嫩的韭菜骨朵拌河虾肉给他烙虾饼吃，令他终生难忘。这难忘的应不单单是韭菜和鲜虾的滋味吧？
“六月韭，臭死狗。”六月六的包子，方瓜的，茭瓜的，芸豆的，菜豆的，馅子各式各样，而有的人家就好韭菜这一口。吃完了包子，不用问谁家是什么馅的，只要一张嘴，一说话，就完全分明。吃了韭菜馅包子的人很自觉，一般都不站在上风头和人家说话，怕韭菜味太大，熏坏了人家。
“立了秋，裤腿往下揪。”露水下来了，韭菜反嫩了。秋天的鱼汛也来了。谁家焖了一锅鲜鱼，半条街都闻得见。白女儿鱼不是很鲜，但却有一股子香味，是其它的鱼所没有的。焖好了白女儿鱼，千万不要忘了撒上切成寸条的韭菜段，这韭菜段和鱼汤一配和，呼呼一大碗干饭顷刻见了底。
“黄瓜韭菜两头鲜”，下霜了，飘小雪花了，最后一茬韭菜要收获了。这茬韭菜要割得深一些，但不知道为什么叫懒韭菜。割回来，毛毛毫毫一大推，可得个功夫收拾。几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子，在背风向阳的日头地里，在融融荡荡的街门外的青石板上，拉着家常，眯着眼睛，摘掉老叶，留下三五叶黄绿娇白的嫩芯。门前鸡犬，篱外黄花。摘得了，分一分，这个说：“回家给孙女做韭菜盒子”，那个说：“回家给外甥炒韭菜鸡蛋”，看看日头，估量着孩子好放学了，纷纷挣挫起僵硬的腿脚，夹着摘好的韭菜，回家做饭去了。
诗文蕴韭香
周朝的发源地西岐，十五国风中半数来自西岐四周。“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编删诗三百，倾注了孔夫子晚年的大半心血。《诗经》中有很多描绘草木果蔬的篇章，在著名的《豳风·七月》一篇中，就有对早春的韭菜的描写（豳，是现在的陕西省彬县一带）。“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说的是周朝的农历二月初一，要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用什么做祭祀的祭品呢？选用的是当年生的肥嫩的小公羊和刚刚抽出嫩芽一捺长的嫩韭菜。初春的嫩韭，在上古的周朝，是上供给祖宗的最佳贡品啊！
曾见过一首歌咏四种最鲜蔬菜的民谣：“头刀韭，花下藕，顶花的黄瓜，荸荠纽。”这应该是一首江淮一带的民谣，因为咱们胶东半岛不产荸荠，莲藕也少见。韭，位列四鲜之首。春日尝鲜，首推春韭。“春园暮雨细泱泱，韭叶当篱任意长”。在南朝齐时，有一位工隶书，兼善老、易，长于佛理，满腹经纶的诗人周颙。此人博学宏识，却甘于清贫淡泊。辞官后，住到金陵的钟山西麓隐居，终日食蔬。卫将军王俭谓颙曰：“卿山中何所食？”周颙曰：“赤米白盐，绿葵紫蓼。”文惠太子召见他，问：“菜食何味最胜？”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他说得妙极了，深得品蔬三味。言语简洁，极具文采。就是一千六百年后的今天，闭目亦可想见其人其事其景。“早韭晚菘”也成了历代文人甘于淡泊的一个代名词。
春韭见之诗章，代代不绝于缕。最著名的当属老杜的一句“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这首《赠卫八处士》是诗人被贬华州司功参军之后所写。在一个春雨绸缪之夜，诗人和少年时的好友偶然相遇，被拉至家中，促膝谈心，开怀痛饮。离家别国三千里，经历十数年白云苍狗，人世沧桑。二十年后，故友他乡相见，格外亲热。老友想来也是清贫，没有山珍野味的款待，只能冒着细雨到野地里剪取春韭炒上一盘，再煮上一锅黄粱米饭。而对于见过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诗人来说，那里还有比“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更温馨动人的呢？这剪断的是春韭，剪不断的是一片乡人故情啊！
在宋朝人的眼里，春韭就是春天的代名词。民间讲究吃以春韭为主料的五辛盘（“元日造五辛盘”，“五辛所以发五脏气，即韭菜、发芽葱，蒜苗，芸苔、香菜），这在诗词中多有提及。豪放派词人辛弃疾在《汉宫春立春日》写到“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美人的春幡，燕子的西园，镜里的朱颜，都归结在一束春韭上了。我个人的理解，好像是说，在春天里，没有吃上春韭，就算是没有正里八经过一个春天吧！
我在《京剧谈往录》一书中读到一则轶闻：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王金璐先生在回忆他的恩师——著名的京剧武生教师，擅长教授杨派（杨小楼）、黄派（黄月山）、尚派（尚和玉）的丁永利先生有一个绰号叫“韭菜”。这个名字怎么得来的呢？丁先生肚子里非常宽阔，一个人可以教授武生三大流派的剧目。就连武生泰斗杨小楼先生都佩服，对想学杨派武生的人说：叫我演戏行，叫我教戏，我比不上丁先生。梨园同行们都对丁先生的教戏方法赞不绝口。丁先生很是自谦，在同行们面前一再说：我那点玩意，就是点韭菜。（韭菜是最平民大众化的蔬菜，意思就是很普通很平常，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久而久之，丁先生就得到了一个“韭菜”的绰号。
“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韭菜也是菜根的一种吧？一个人，能做到韭菜一样，也是了不起的。
作者简介
李心亮，蓬莱市人，中共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