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是众多食物中最常见最普通的一种,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它始终作为一种重要的食物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它卑微地长于土里,也收获于土里,它与土地紧紧相依,有着土地一样的颜色,土地一样的品质。
我们家在村外的沙沟边有一块田,每当收获稻谷之后,父母亲便会把放干水的田重新翻耕,然后种上洋芋。小时候,我曾随母亲到田里种过洋芋,也挖过洋芋。现在回想起来,那种在土地上劳作的快乐是那么遥远,而那朴实而温暖的日子让人好生怀念。
种洋芋极其简单,在翻耕过的田地里打好窝子,撒上一把火肥,再将洋芋种子放入窝子里,用锄头挖土覆盖便可。
洋芋种子,它不是完整的一个洋芋,而是将洋芋切成两半,半个洋芋就是一个种子,一个土窝子种下半个洋芋就可以收获一窝洋芋。从小我打心里觉得洋芋是一种有着魔术般神奇魅力的植物,不由得对它滋生敬佩和感恩。
种植洋芋的火肥更给我一直大自然的神奇。秋收过后初冬时节,大地上一片萧条,山坡上、田地里,到处是枯败的景象。这时,母亲会带上我们,扛着锄头到田间地头产草。把田地里的草木枯枝,田边地埂的荆棘杂草,连根成片地铲倒,连同地表的土壤一起铲掉,然后堆积成堆。待阳光晒过几日,又将这些混着泥土的荆棘杂草点燃。燃烧后的土灰,就成了火肥。黑灰色的火肥融着泥土与火与阳光的味道,这种味道是原始的朴素的自然的。伴着火肥栽种的洋芋,收成就会很好。也许是因为洋芋与土地的这种最为原始最为朴实的关系,使得洋芋本身与土地的颜色也最为相近。
我喜欢挖洋芋。洋芋地土质松软,不用花费很大力气,只需要找准下锄的位置,一锄头下去,一窝子洋芋便从黑泥土里冒出来,圆个圆个的,乌紫乌紫的,在阳光下露出它们最崭新的样子,仿佛是刚从泥土中诞生出来的小精灵。那种收获带来的喜悦感真是妙不可言。
那时,自家栽种的洋芋只够一家人吃上三四个月。在自家洋芋吃完后的日子里,母亲会上街买山头上彝族人卖的洋芋。记忆中,一到街天,集市上人山人海,身着各种民族服装的男女老少穿梭在狭长的集市上。竹篮、网兜、编织袋,大米、玉米、大豆、萝卜、洋芋,各种各样的手织用具、农具、农产品、种子,简直就像民族和农业展览会。卖洋芋的大多是从山头上的村子步行而来的苗族或彝族人,他们或背着大竹篮,或将洋芋装入大竹筐内用马驮着到集市上卖。别看那些洋芋小小的、灰漆漆的,味道可好了。这些山头上的洋芋,比我们坝子里栽种的洋芋口感更好。我的祖母常在蒸米饭的时候,把洗净的小洋芋放到甑子下面煮。待米饭蒸熟,洋芋也熟了。煮熟的洋芋破裂绽开,露出淡紫色的洋芋肉,把皮剥除,抹上红通通的辣子酱,味道甚好。紫洋芋蘸酱是我们百吃不厌的的食物。或许是因为洋芋价格便宜,又可以长时间保存,洋芋才会被母亲选中,成为我们家一年四季饭桌上的家常菜。那时,洋芋给我们这些贫穷的人带来富足的感受。
记得每天放学,村子里家家户户炊烟升起,回到家,便看到祖母已经在灶台前忙开了。蒸饭的甑子立在雾气腾腾的大锅里。柴火在锅底下哧哧燃烧。不用猜,甑子底下肯定有洋芋。待饭熟,起甑,洋芋像一座小山堆在大锅中央,一个个熟得炸裂的洋芋甚是可爱。把洋芋铲起来,放到盆里。这时候,父母亲从山里劳作归来,全家人一起围着盆剥洋芋。把剥好的洋芋放入木臼内捣碎。木臼是每个壮族人家必备的厨房用具,常用来舂粑粑和辣椒面。我们家的木臼除了逢年过节舂粑粑以外,平日里常用来舂洋芋。把洋芋舂成洋芋泥,然后用勺子舀,一小勺一小勺舀来放到手心里捏成洋芋团,再放入锅里的酸菜汤里煮,酸汤洋芋团就做成的。
酸菜洋芋团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生活。长大以后,离开故乡,在城市的餐馆里,我从没有见过吃过这道菜。每次吃到土豆丝,总会想起小时候的酸汤洋芋团。也许,所谓乡愁,就是味觉上的思念吧。总觉得,一个人无论离开故乡多少年,即使口音变了,但故乡的食物,始终是萦绕心头的一缕情丝。
对于洋芋,我始终持着一种特殊的情愫,这种感情不仅源自于对故乡对童年味道的怀念,更有一种像洋芋一样纯朴的人情令我永远挂怀。
我与小玉的友情,就缘于他们家的紫洋芋。那时,我们十三四岁。如果以地势高低来区分我和小玉的家,那么我家是住在大地的低处,河流岸边坝子里的壮族村寨,而小玉家则是住在大地的高处,高山上的一个小小的苗族村寨。
对于农民来说,土地和粮食就是生活的全部希望。稻米养育我和姐妹们长大,我的父母靠卖稻米供我们上学。而洋芋养育小玉和她的兄妹们长大,小玉的父母靠卖洋芋供她们上学。但这又有何不同呢?我们有着同样的命运,也有着同样的梦想。我们热爱土地,也热爱读书。命运与梦想使我们走到了一起。
从我家到小玉家,要走三四个小时的山路。她们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那时没有自来水也没有水窖,吃的和用的水都是水塘里的雨水。没有电,夜晚整个村子黑漆漆一片。天上繁星点点,闪亮的星星像无数的眼睛在俯视着寂静的村庄。那次我在小玉家吃的是玉米饭,菜是洋芋蘸酱,但是我到现在都还怀念那种味道。那次去正赶上挖洋芋,我和小玉一起随大人们去地里挖洋芋。蓝天白云下,石头密密层层,土地就在这些石头之间,都种着洋芋。这些山头上的洋芋果然比我们坝子里的洋芋要结得多,一窝洋芋就有十多二十个。回来的时候,小玉的父亲装了一袋新鲜的紫洋芋让我带回我家。我想到人与人之间应该礼尚往来,于是偷偷从家里的米袋里舀了四碗米装进一个布袋里,拿给了小玉。小玉告诉我,她们一家人吃到米饭非常高兴,她的祖母感动得流下眼泪。她说那是她祖母第一次吃白米饭。
我把送米给小玉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从柜子里拿出半袋米,让我拿给小玉带回家。母亲的做法,让我感到意外。之前我之所以偷偷地装米拿给小玉,是因为怕母亲知道后不但不同意还会责骂我。平日里母亲一再要求我们不准浪费米饭,省着吃也是为了留一部分粮食卖钱供我们上学。有时吃饭不小心掉一粒米在地上,母亲会立即叫我们捡起来吃掉。那一次,我确实感到意外,也由衷地感赞母亲的善良。
但凡在土地上耕种的人,或者都会有着土地一样质朴的心,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小玉的父母也是。每逢街天,小玉的父母来赶街,他们会背来紫洋芋,一些拿到街上卖钱,一些送到我们家。母亲也会时不时送一些米给她家。
多年后,我和小玉都走出大山,在同一个城市工作。虽离开了那片土地,但紫洋芋却一直伴随我们的生活。每年收获新洋芋,小玉的父亲总不忘从乡下带袋紫洋芋到城里给我们。
作者简介:李海,女,壮族,1982年生,云南丘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