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岳父
作者|江建军
岳父离开我们整整一个月了。一个月来,几乎每天凌晨两点.我都会从梦里惊醒,梦见的、总是他老人家。,唏嘘之余,想起与老人家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他的恩惠、他的开明与厚爱,辗转反侧,再也不能入眠。
那年,我去城北麻田街小叔家玩,路过北门桥下,发现一户门内,亭亭玉立站着的一个漂亮女生 正是初三同班同学“玲”。她用右手把左手的衣袖高高巻起,低头在手臂上查看什么,那雪白的手臂,像一道闪电,射进了我的心,让我那颗不安分的、少年心、“突突”狂跳起来。
原来,她跟我的小叔是街坊。打那以后,我有事没事的,总喜欢往小叔里家跑,晚上做的梦里也都是她。
很快,我和玲的事便传了出来!那天,我前脚刚刚走进玲的家门,班主任老师后脚便跟了进来,吓得玲顾不上害羞,一把将我拽进了她的闺房。山区的老房子都是木板墙,一点都不隔音,班主任告的黑状尽收耳内。正当我担心、恐惧、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只听玲的父亲一边感谢老师,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小孩子家的,要好点,没啥大碍。
班主任见告状不灵,悻悻地走了。玲的父亲呵呵笑着说:“出来吧,没事了。”让我没想到的是,传说中的黟县祖传的这位名医,竟然是这么的开通,我不由地认真打量起他来。只见他中等身材,脸型略长,下巴尖尖的,一对大大的招风耳特惹眼。这对招风耳适才不听老师告的黑状,对我尽力维护,让我别提有多喜欢他了,怎么看他怎么顺眼。
玲在中医学校毕业了,师从父亲当了县医院的中医,一进医院,玲就成了是医院里的一枝院花!那些大学毕业的男医生,县城里的官二代,眼睛纷纷都盯上了她,变着法儿的对玲大献殷勤。而她却不屑一顾,反而对我这个当武警的“傻大兵”情有独钟,痴心不改。有人托人找到她父亲,想从他那打开缺口。她父亲还是那样轻描淡写地说:“孩子的事我无权干涉,再说两个人从小就要好,你忍心棒打鸳鸯,毁了他们的幸福吗?最终我和玲结婚了!
不幸的是我们结婚是刚满周年,我因抓捕罪犯,双眼负伤失明。
失明后的第一次回老家,部队的车子直接送我和妻子到了北门桥!北门桥,是一座古老的石拱桥,距今已有800多年,上下两边各有20多个麻石砌成的台阶,岳父的家离桥北不足30米。
当兵以来,我一直想在部队干出点名堂,以证明当兵的人也能有出息,更想证明玲的选择是有独到慧眼的。谁料到婚后才一年,我才当上个小小的中队长,便成了盲者,可能今后如果没人接送,恐怕我连岳父家的大门也摸不着了。我一路颠簸,一路忐忑,生怕成为岳父家不受欢迎的累赘。不曾想,刚刚下车,岳父便从桥上急忙相迎,并挽着我的手一步一个台阶向桥上走去,边走边亲切而坚定地对我说:“建军别怕,即使所有人都不管你了,我也会管你到底的。”就这一句话,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子便下来了,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一年后,妻临产了,那时,我还在合肥住院疗伤,岳母有点“老封建”,说嫁出去的女儿不能在娘家“坐月子”。岳父则不管这些,玲剖腹产出院后,岳父便接玲子回了家,还请了个“月嫂”一起帮着照料。
夜里新生儿免不了哭闹,几次闹肚子、伤风感冒,更是“吵夜”吵得一家人不能入睡,岳父总是不发一句怨言,默默靠在床头吸烟。要知道,岳父常年给人看病,用脑过度,中年后就落下了神经衰弱的痼疾,睡眠浅得连小耗子唧唧叫一声,也会吵醒他,而他那一对比旁人大一轮的招风耳,想必对声音又特别敏感吧。深知岳父这些毛病的岳母,则不顾白天上班和家务的劳累,不顾冬夜的寒冷,总是及时披衣起床,过房去帮着哄孩子,好让岳父能早点入睡,次日好有精力给患者抚脉开方。就这样,我们在二老无怨无悔的帮衬下,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去年三月,玲从池州市医院退休了,我们一起回岳父家小住两月有余,岳父十分高兴,一直被我戏称:进“猫食”的他,胃口似乎也好了许多,每天早餐他能吃两三个肉包子,吃饭时,他还总是把包子、油条亲自递到我手里,让我多吃点。岳父是真的疼我啊,触景生情,我的思绪顿如穿越时光隧道的飞鸟,又回到了从前。
记得我疗伤归来,定居池州前的那两年,我们一家三口就生活在岳父家。见我整日无所事事,郁郁寡欢,岳父便尝试着陪我下象棋,住院时已经学会下盲棋的我,立马来了精神,与岳父楚河汉界,真刀真枪地拼杀起来。他没想到未满三十岁,且看不见一粒棋子的我,居然跟他旗鼓相当,杀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棋场如战场,翁婿间也忘了辈分,我们常常为了一粒棋子的得失,残局的胜负,粗门高嗓地叫嚷着,争得不可开交。我这才发现,平日温文尔雅的岳父,不仅耳朵大,嗓门也不小,惹得观棋者、老街坊们都惊讶而窃笑,戏谑起我们来。我也不禁哑然失笑,一扫满心的忧郁,满脸的愁云。
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的我又是如何回报岳父的呢?
餐后,岳父喜欢跟我攀谈,说他祖上行医救人的往事,说他八十年的风雨人生,说麻田街的掌人与故事,说家长里短等等,他的兴致很高,精神也显得格外好。我则往往心不在焉,对那些成年旧事,对他那日复一日的车轱辘话,对他的絮絮叨叨很是不耐烦,总是乘有人慕名上门求医,或找个别的什么借口溜之乎也,去隔壁内地家上网冲浪了。岳父嘴上不说,心下一定是有些失落的吧。
现在想来,八旬老岳父,已是杖朝之年,且因严重的肺心病,每天必须吸氧数小时,才勉强起身、洗漱、进餐。我却多陪他说说话也不肯,是多么的不该,多么的不近人情,多么的残忍啊!
万万料想不到,上次离开老家回池州不到半年,便传来岳父病危的消息,我和玲惶惶然赶回去看望他。玲说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岳父,脂肪和肌肉已经消耗殆尽,跟活着的“木乃伊”似的脱了人形,岳父见到我,却跟第一次见到我们时一样,精神头一下子好了许多。多日来他很少进食,一直依赖输液和吸氧维持生命,这次他居然一口气喝下了一碗稀饭。次日,我请南京老同学代为采购、快递的桂花鸭和盐水鸭到了,我当即蒸熟了送到医院,他又一口气吃了一个大大的鸭腿,还吃得很仔细,很干净。边吃边对我们说,这么大的鸭腿,鸭子少说有七八斤重吧,明天我还要吃。看他胃口大开,兴致勃勃的样子,我们都笑了,根本没意识到这是回光返照,还以为他会因此好起来,至少跟我们过一个团圆年。
岂料第二天,一阵全身抽搐后,岳父从此昏迷,再也没清醒过来。其后虽有一天睁开了眼皮,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定定的,不会转动,一点生气也没有。仿佛不甘心这个世界怎么不需要他了?
2014年12月3日下午两点半,岳父抛下相伴近六十载的岳母,没有留下一句遗言,默默地离开了我们。原本好端端的天气,仿佛被我们全家的泪水打湿,突然降下了中雨。那哗哗的雨水,就是我的悲泪,我的羞愧与追悔呀!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出殡那天,天气又突然放晴了。因为岳父的人缘好,出殡那天、前来送行的三百多人中,有不少陌生的面孔,想必是岳父生前救治过的人吧。之后的许多天,还有陆续闻讯前来灵堂吊唁的人群,有位比我稍微年长的老妇哭得最伤心,口中还念念有声:“恩人呀,你不该走,不能走啊!不是你,我的小孙孙就没命了。”
原来不久前,她两岁多的孙子,得了顽固性小儿腹泻,去外地几家大医院也查不出病因,对奄奄一息的患儿束手无策。转回来死马当作活马医地求上门来,已经病入膏肓、卧床不起的岳父,强撑着给患儿诊脉开方,十几副汤药下去,患儿渐渐好了起来,捡回来一条命。
仰望茫茫苍天,我自言自语,我的岳父大人,麻城的老百姓忘不了您,我更忘不了您。您的音容笑貌,您对我的好,您的大恩大德,永远刻在我心里,我永远地怀念你您!
注:本文荣获2015年首届全国盲人散文大赛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