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彦子 彦子随笔
弥留之际的爷爷
距那次摔跤差不多一年的时间,爷爷病倒了,突然病倒,病得很严重,似乎也查不出原因。在某一个劳作归家的傍晚,躺在床上的爷爷,瞬间没了气力,剥茧抽丝一般,气力偷偷溜走了。也许,好好休息,睡一觉就好了,爷爷想。
可是,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依然如旧,还是没有力气,甚至连下床都有些困难。接着,第三天,第四天……也如此。
在爷爷的人生字典里,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在床上躺过,除了炸掉眼睛躺在病床上的那一次,和从山上摔下来那一次;这大概是爷爷第三次这么久地躺在床上,至少上两次还能找到病因,可是,这一次,连病因都找不到,毫无征兆。
也许,跟上一次摔跤有关系;也许,跟长年累月的劳作有关系;也许,跟饮食不规律有关系……不管怎样,都是劳累惹得祸。
原以为,只是一次小小的感冒,如许许多多之前的感冒一样,躺几天,休息几天,就好了,就可以下床继续他的事业。可是,这一次,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有些不同。因为,这一次,爷爷躺下了,却再也起不来,躺了好几天,休息了好几天,仍然不见好转。
依照爷爷的脾性,看医生这个环节都可以省略的,只是,一直不见好转,躺着也不是办法,爷爷才勉强接受伯父请来的医生。
医生来了好几次,也认认真真看了好几次,怎么也找不到原因,也不知道症结所在,含糊其辞地,把握不准该怎么对症下药。
无奈之际,伯父联系了爸爸和叔叔,三兄弟商量的结果是:既然乡村里的医生给不出一个结论,而爷爷一直卧病在床,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非常痛苦,那就带爷爷到衡阳的大医院看看,或许,能找到病因。
躺了许久不见好转的爷爷,在儿女们的劝说下,终于动身去了衡阳的大医院。
诊断报告很快就出来了,上面只有几个醒目的字——癌症晚期。
当这几个字出现在伯父、爸爸、叔叔、姑姑们面前时,他们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这几个字,如惊天动地的响雷,响在儿女们的心中,震得他们瞬间失去了知觉,不经意间,就要方寸大乱。姑姑,不由得哭出声来;伯父、爸爸、叔叔,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每个人的眼里都贮满泪水,每个人的心里,都翻江倒海。
父亲啊,我辛勤劳作,永不停息的父亲啊,你呕心沥血,把我们拉扯长大;等我们长大,羽翼渐丰,大展拳脚,闯出自己一片天地的时候,你却默默走开。尽管,您已年迈,身体也日益衰弱,但您从来没有从我们手里拿一分钱,也从来没有向我们要一点粮,反而,您一直在为我们做牛做马……原以为,时光很长,岁月很慢,我们总有孝敬您的时间,也总有赡养您的时候,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人世间最遗憾的事情莫过于此……
此时,这段话才是流淌在伯父、爸爸、叔叔、姑姑们的心里话,是他们此时共同的心声。
儿女们很伤心,爷爷却一直表现很乐观。因为没人告诉爷爷这样的结果,假使爷爷知道,大概也是笑笑的,安然接受命运的安排。一生,经历无数大难小难的爷爷,早已能够心安理得、泰然自若地接受命运给他的一切打击。
在医院住了一阵子,感觉似乎好了点,爷爷嚷着要出院,不知道是医院太安静,习惯到处奔波的爷爷没法适应这般静谧;也许,爷爷只是心疼钱,不想连累儿女,加重儿女们的负担。如果上天愿意垂怜,静养就能恢复;如果上天要收回这个躯体,砸一堆钱,也是徒劳;何不听天由命。这才是爷爷内心深处的想法。
因为拗不过爷爷,儿女们只能决定,按照父亲大人的意愿,接他回家。早在给出诊断报告的时候,医生就已经一脸沉重地向儿女们说明:你们的父亲在这个世界的日子,只能按月或按天计算了,你们看看,老人家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们帮他实现吧。
与其让爷爷在这医院里百无聊赖地度过,还不如尊重爷爷的想法,接他回家,那是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他怎么舍得。
落叶归根,大概,爷爷也有预感,余生的日子不多了,要走也要从家里出发。尽管爷爷早就推测到这个事实,但他从来没有在儿女们的面前流露过,哪怕一点点伤心的情绪都没有。反而每次面对爸爸那张满是忧郁的脸,爷爷还会拍着胸脯,笑着安慰他:“没事,没事,你老子的身体硬朗着呢,死不了!”
爷爷回到家以后,身体突然好了很多,精神也不错,饭量也增大了,甚至还能偶尔下床走动走动。看到这样的情景,儿女们差点就要怀疑医院的诊断结果出了问题,他们的父亲明显就在康复中。
我一直记得爸爸当时给我打电话,言语中难掩开心,像报喜一样,兴高采烈地向我描述爷爷这一喜人的变化。
只可惜,好景不长,爷爷坚持下床几次,走了几步后,就大汗淋漓,没有气力,无奈之际,还得躺到床上。
躺在病床上的爷爷,心中还时刻牵挂着他的贸易事业,时不时地念叨:等身体好一点了,我要趁着清明时节,去卖“春条”,卖“纸钱”……
姑姑听了,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泪,她深深地担心,自己的父亲能否挨过清明,都是一桩迷。
清明节还没到,爷爷的病情就加重了,一下子不能吃东西,不能下床,也不能行走,甚至勉强喂点流体的食物放进嘴里,都会莫名其妙地流出来。爷爷已经咽不下食物,哪怕水,都灌不进喉咙。后来,慢慢地,连说话都变得困难。
爷爷努力拼搏,挨过了清明节,清明节过后没几天,爷爷撒手离开了人世。
(很想放一张爷爷的照片,翻遍所有相册,都没找到,放一张天国吧)
在临死前一段时间,爷爷趁着自己神志还清醒,订好了遗嘱,虽然是口述,但也都录了下来。遗嘱里,爷爷的声音微弱而低沉,像燃烧很久的蜡烛,终于快要烧完,在烧完的那一刻,还要竭尽全力交代好后事。真的是生命的最后一刻,爷爷都没法在同一时间说那么多话,遗嘱是分三次说完的。
爷爷安排了所有身后事,儿子、女儿、儿媳,每一个都没落下,甚至他还安排好给每一个学业有成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们一份奖励。爷爷给我留了一千元,那时,我保送读研,这是爷爷对我的奖励。
眼泪无法抑制地喷涌而出,我放声痛哭,并不在于钱的多少,而是,长这么大,爷爷终于把我平等地看成家族里的一员。前二十几年的时光,我一直以为我排除在家族之外的,就算我有多大的荣耀,多优秀的成绩,这一切,都只能我一个人孤芳自赏,与家族无关。
此刻,我才知道,原来,在爷爷心目中,我早就是家族中的一员,我的荣耀,我的骄傲,也是家族的荣耀,家族的骄傲。这种家族仪式感的认可,是任何奖励都无法比拟的。
曾经,在爷爷眼中,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跟家里的男孩比肩,因为我是孙女,孙女是排除在家族之外的,无论我怎么努力,如何拼搏,都没法改变这一事实。到了爷爷生命最后一刻,我才发现,爷爷的观念早就有所改变,当我一次又一次,用最优异的成绩摆在爷爷面前时,爷爷心中的那杆秤渐渐向我倾斜,直至摆平。
至此,我对爷爷曾经重男轻女的成见已经烟消云散,我也为曾经对爷爷的误解而深感歉意。爷爷,您一路走好,您的孙女一定不负所望,努力做人,努力做事,努力成为你心目中期待的样子。
爷爷的遗嘱,我一直藏在电脑,不敢打开,不敢触碰,甚至都标题都不敢看,因为每一个字眼,每一个颤音,都能让你心潮涌动,泪如雨下。
我一直记得爷爷遗嘱里那用尽全力却依然微弱无力的声音,喉咙里好像卡住什么东西,用尽全力清晰地发出每一个字的音,可是,又无法控制地被喉咙里的东西挡住,以至于发出来的声音变得混沌不清。
混沌不清的声音背后,那张苍白无力的脸,骨瘦如柴的身躯闪现在眼前。听说,当时,爷爷每说完一句话,都要出一身汗;每发出一个字,都要脖子抽筋。他真的用尽了全部力气,发挥了全部余热,油尽灯灭,他真的要走了。
2009年清明节过后的某一天,爷爷咽下最后一口气,面带微笑地离开了这个对他来说多苦多难的世界,享年七十六岁。爷爷走的时候,留下九万多块钱,那是他毕生的积蓄,那也是他用来防老的钱,结果,自己并没有用多少,最后还是分给了后辈子孙。
爷爷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来只想靠自己,哪怕年迈古稀,哪怕卧病在床,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绝不想麻烦儿孙后人;生前没花子女一分钱,死后,还想着能给子女留一笔财产。
这就是爷爷,这也是那一辈老人的缩影,爷爷代表了千千万万从旧社会跨向新社会的劳动人民。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爷爷用一生的拼搏和奋斗,诠释了这两句诗的现实意境。
彦子
2017年11月15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