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被囚在埃及
——读卡夫卡手记之三十四
文 | 梁长峨
人，生而自由，可长着长着就不自由了，且越长大就越不自由。
人，生而为了自由的，可枷锁却紧紧缠身，且无所不在。
卡夫卡悲叹：“我还一直被囚在埃及。我还没有跨过红海。”
《圣经》里说，以色列人在埃及为奴，上帝选召摩西带领同胞出离埃及，跨过红海，来到西奈，摆脱了奴隶生活。
圣经说的真的美好至极。但是，人类真的出离了“埃及”，到达“西奈”这个至圣之地了吗？没有。不仅没有，而且在“埃及”这片囚禁之地越陷越深。
卡夫卡说他“一直被囚在埃及”“还没有跨过红海”。而我们呢？
谁敢说卡夫卡说的不是？！卡夫卡强调说：“一点火星在瞬息之间就把人的声音传遍了地球。我们不再生活在狭窄有限的空间，而是生活在一颗小小的、无望的星球上，被亿万个大大小小的世界所包围。宇宙像喉咙那样张开。在它的喉管里，我们一天一天地失去我们个人的自由。我想，用不了多久，我们连走出自己的院子也一定得有一张特别通行证才行了。世界变成了隔离区。”
卡夫卡的话，既是对当时人类现实的描摹，又是对人类未来的预见。虽然他说这话后人类的时针已走过了一百年，可我读了之后怎么觉得他就是针对人类当下说的。当下甭说一点火星就能在瞬息之间传遍地球，即使是谁人一声轻微的咳嗽都会使全世界的人在同一秒听到。一个八万里之大的地球，现在已变成一个小小村庄，人类已拥挤得鼻子碰鼻子了，可人们却变得越来越陌生，彼此看不懂对方的眼神，听不到对方的声音。为什么？因为在乌七八糟体制的“喉管”里，“我们一天一天地失去了我们个人的自由”。世界真的到了“我们连走出自己的院子也一定得有一张特别通行证才行了。世界变成了隔离区”。
这夸张吗？卡夫卡说：“不，一点也不夸张。这一点我已经在这里的劳工工伤保险公司看到了。世界向我们敞开，但我们却被赶进了纸张堆成的狭窄深谷中。保险的只有我们目前坐着的椅子。我们按照尺子的直线生活，虽然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迷宫。办公桌都是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
如今人类社会，到处都有希腊神话里普洛克路斯忒斯之人、之床。他们开设黑店，拦劫行人，将投宿旅客一律安置在一张床上，将身高者截足，将身矮者拉长，以适应床铺长度。难道不是吗？哪一个机关单位哪一个工厂办公室……不是有着无数传统留下来现成又特制出来的“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让进入其中者无不按照这张“床”铸造自己的身高，按照这张“床”的要求保持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表情，走路保持同样的速率、同样的步伐，思维养成同样的方法、形成同样的惯性。话得拿尺子量好说，步得用尺子量好走，谁若违背就得受到惩罚。这种头上有泰山压迫，头脑有咒语约束，身上有绳索捆绑，人还有什么自由可言？！
卡夫卡活着的时候，他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被囚在这个地球上憋得慌。所以，在他的谈话和文字中总是不时流露出生而为人的不自由。
是啊，在这个地球上的国家是由各级政权组成的，各级政权和各个地方还有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组织和部门，它们在整个国家整个社会如蜘蛛一般织起密密麻麻的网。更为严重的是，长期生成的僵尸般的阻碍人性发展的官僚体制、历史传承下来的各种死寂的腐朽的传统观念、普遍的根深蒂固的社会偏见、唯己唯私的恶劣本性、压倒一切的唯利是图的价值观等等，一切非理性的病态意识形态组合在一起，形成对一个个的个体生命的紧张、不容甚至敌对的关系。作为个体的人在社会的、权力的、体制的、传统性的压倒一切的现实世界面前，太渺小、太脆弱、太不堪一击了。作为个体的人，在这巨大的压迫性和侵蚀性力量面前，或者变节，加入唯利、冷酷、黑暗、浑浊、无情的世界中去，在官场当个投机钻营的小人，在商场当个唯利是图的奸商，在社会上当个浑浑噩噩、不问是非的庸人；或者你不投降，就叫你灭亡，改造不了你、侵蚀不了你、征服不了你，就剥夺你，最后吞没你。对于生性刚直、纯洁的卡夫卡，对于生而“不自由，毋宁死”且又极为敏感的卡夫卡，当然会比一般人更感到不自由的痛苦。
“人不是从下往上生长，而是从里向外生长。”
这是人生命自由的常态，否则就是人生命的异化，是非人。
什么是“从里向外生长”？是伴随身体的向上生长，人的内心广宇，不断生成并向外扩展，心灵不断丰富泽润，灵魂变得纯洁透明，精神沛然宏阔，思想博大深邃……凡是属于人的精神世界的一切都具有无限的不受任何约束的自由度，不是谁恩赐给予，不带任何条件，没有丝毫强迫限制，不受任何外界干扰和左右。
嘴巴能说话和脑袋能思考是人与动植物相区别的最根本的标志。动植物只能从矮向高从小到大生长，而人不仅身体长高而且还要学会说话思考，随着年龄增长不仅要越来越会说话和思考，而且还要会表达会同人交流传播自己的思想。因此，说话、思考、交流、传播是每一个个体的人最基本的权利，这个权利是天赋予每个人的，不能被任何人剥夺。也就是说，我们说话交流传播的权利，同圣人和伟人一样，都是平等的，绝不能被他们代替、垄断独占。如果谁人不让普通的个体的人说话、思考、交流、传播，就是对人性的扼杀，是反人类反人性的罪恶行为。
人用一年时间学会说话，却让用一辈子学会闭嘴；人能独立思考却不准，硬让所有人的脑袋都长在智障者的肩膀上；人需要而且应该无拘无束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却强迫他们自我封闭——这是对自由的“从里向外生长”的人生命最大的扼杀。
人类思想和精神的苍穹是属于这个地球上每一个人的，它赋予每一个人自由遨游的权利。人类思想和精神是人类共同支撑起来的，不管你是高翔的雄鹰，还是低飞的麻雀，不管你是蓬乱丛生的蓟草，还是挺拔优美的棕榈，都是其中的一分子。如果这些分子的精神世界都被人为地压迫、限制而变得萎缩狭小成为死寂之海，人类的思想和精神大厦必将坍塌，整个社会必将陷入黑暗的专制残暴的人间地狱。
卡夫卡说：“我和大多数人一样，生活在一个奇冷无比的世界……今天穿得最暖和的只有那些穿着羊皮的狼。他们日子很好过。他们穿的衣服正合适。”
他朋友指着暖气片说：“我们既不要自己的裘皮大衣，也不要借来的。我们宁可保留我们的舒适的冰雪荒漠。”
面对“奇冷无比”的思想和政治专制世界，坚持独立不屈，决不为了取暖而向思想和政治专制的狼们去借取裘皮大衣——这种先贤值得致敬。
他们深深懂得，没有欲望、没有遮掩、不被恩赐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能够坦然活着和死去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为了舒适去服从去低头，为了金钱、名誉、地位去乞讨，不是自由生活，也得不到自由生活。真正热爱自由，应当依恋的是自由本身的魅力和诱惑力，与自由的物质无关。真正热爱自由是在法律唯一统治下，能无拘无束地言论、行动、呼吸的快乐。
那种一味热爱自由带来的物质利益、欣赏自由带来的好处，必定不能长久保持。记不得谁人说过，谁在自由中寻求自由本身以外的其他东西，谁就只配受奴役。不是吗？不少人给一点甜蜜诱惑，就加倍热烈接受管束，任其驱使，给一点点小小安慰，就可忍受最难忍的苦难。他们不知道，思想和政治专制者们常常就是凭这一套伎俩，肆意践踏个人权利，建立个人权威和独裁。不要太信他们温柔的笑容、甜甜的话语，一旦你挡了他们的道，他们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就毫无顾忌、冷酷绝情从你身上践踏过去。
我们要切记：那些禁锢人精神、不让人思想展翅飞翔的人，是人类真正的敌人。
天下像卡夫卡这样自觉要求自由者又有几多？绝大部分人受奴役而不觉，抢着往奴役队伍里钻，一生被绑架而心甘情愿。
睁眼看吧，到处都能看到身戴镣铐、脚步蹒跚的人，从士兵到元帅，从平民到官员，谁不是奴隶？百姓是当官的奴隶，下级是上级的奴隶。那些住在豪门大宅的富翁，睡着嵌满金银的象牙床，吃得大腹便便，看去逍遥自在，无忧无虑，其实是金钱的奴隶。那些乘着豪华轿车，住着金碧辉煌别墅的达官贵人，平常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威风八面，实际也是奴隶一个，他们是皇帝的奴隶，是权力地位的奴隶。
唉，好可怜愚昧的人类，我们没有看到奴隶的思想灌注施行于一切人身上吗？幼儿将奴性和着母乳一道吮吸，少年将奴性伴着拼音字母一道受教，妇女躺在奴性的床上入眠，男人在办公桌前喝着奴性的毒酒昏坐。
几千年历史让人类积累了难以消除的奴隶思想的垃圾，人们受尽其愚弄受尽其制约而不知，所以，奴隶思想一直昂首阔步，所向披靡。人们由衷地将美酒、香水洒在奴隶主义的脚下，顶礼膜拜，视其为生存发迹的圣典。
人们听命于奴隶思想侵蚀自己的灵魂，真不知何时可止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