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winter 咚咚的碎语
【1】
茉茉死了。
十二年前,死在一片火海里。
【2】
“这个采访就交给我吧。”
这周的选题确定后,我马上跑去编辑那里把采访某大学教授的任务领了下来。
“嘁,明明平时都只醉心于你那所谓的学术,对报社的事能偷懒就偷懒,麻烦的活儿各种躲,今天是抽的什么风?”
“是啊,跟那个平时拖稿能拖到把脾气最好的编辑都搞得暴跳如雷的家伙简直像是两个人诶……”
其他实习生议论纷纷。
我没理会,一散会就步履匆匆地离开报社。与其在这里跟他们费口舌,还不如赶紧回家想想怎么设计提问才能在采访时最快凑够能写出一篇稿子的素材,以便省出些时间问问我更想请教的事。
那些实习生里一个跟我关系很好、回程又有段顺路的哥们快步追了上来。
“喂,凌帆!别在意他们,”他回头看了看报社大厦撇撇嘴,“那帮家伙就是看不惯有人表现得比他们积极而已。”
我看了他一眼。他眼神中的好奇掩饰得并不是很好,不过能有人这样替自己打抱不平毕竟还是会感到有点开心。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觉得今天的我很反常?”
他愣了两秒,然后挠了挠头,“嗯,是有点好奇啦……毕竟平时定好选题之后你都是一言不发,等任务分得差不多了才去挑点零碎的轻松活儿干,就算不幸被点名指派任务也都是一脸不情不愿的,今天却……不过我觉得你肯定不是为了在编辑面前表现,大概是有什么原因吧,比如一直对这个教授很感兴趣之类的。”
“猜对了一点儿。记得你是新闻专业的?毕业之后即使不打算留在这家报社,估计也是找份类似的工作吧?”看他点头,我继续说,“但我不是。我是学计算机的,以后也许运气好会一直在学术的道路上走下去,也许不会,但总之我未来的人生肯定跟报社没什么关系。我只是个过客,来这里实习不是为了积累经验,只是为了搜刮各种信息——有用的信息、感兴趣的信息。对于无用无聊的信息,我自然是能躲就躲。”
他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也就是说,通过这次采访,你能获取到想要的信息,所以才这么积极?”
“Bingo。运气好的话没准能借采访之名得这位教授指点一二,不激动才怪。”
解释完毕,我正打算聊聊其他话题时,却听他问了一个让我意外的问题。
“你想要的这个信息……是跟茉茉有关吗?”
此时我真想穿越回去给一个月前的自己一个大巴掌。传言绝对是这世上速度最快的东西之一,自从那次一不留神说漏嘴提起茉茉的名字,之后便越是回避这个话题越是常常被好奇的追问和戏谑的调侃轰炸。别说那些实习生了,甚至有位编辑都曾问过我:“哎凌帆,你是有个女朋友叫茉茉吗?怎么大家总是提起她,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还好唯独这个哥们人还不错,虽有着和常人一样的好奇心,但从不拼命打探别人不愿说的事。
“嗯……算是吧。”
正好走到分别处了,我只撂下这句话就钻进了地铁站,没再回头看他。
【3】
我边听茉茉唱歌,边浏览着那位教授的论文、著作、曾接受的采访等相关资料。其中有很多是我早就读过的,这让我省了不少事,不过为了有备无患,我还是把这些内容也又重新看了一遍。
若是平时,我绝对会千方百计地偷懒。胡乱想些问题、胡乱问,最后胡乱攒出一篇稿子就算大功告成,质量什么的我才不管。我缺乏对人的好奇心、缺乏去深入了解一个人的兴趣,虽然克服这一点也是我做这份实习的目的之一,但显然没起什么效果。
不过这次不同,兴趣所在,自然兴致高涨。与以往采访时我表面热情洋溢内心波澜不惊的状态不同,这次我就连最初联系教授时发的邮件都满溢着完全发自内心的真诚之词。而教授在回复中不仅答应了接受我的采访,还表现出对我一些观点和问题的兴趣,这让我感到被认可而欣喜不已。为了不辜负教授的期待,也要做足功课才行。边这么想边滑动鼠标,然而心中那已然迫不及待的交流欲望让我渐渐开始无法思考那密密麻麻满屏幕的字母的含义……
“茉茉,我好像有点太激动了怎么办。”
“在激动什么?”
“明天要采访一个很厉害的教授哎,超级牛的人物!太期待了,完全平静不下来。”
“比你还厉害吗?稍微休息休息,平静一下吧。”
“比我厉害多了……不行啊,采访的日子定在后天了,这么难得的机会,我这两天就是通宵也得做足准备啊。”
“一连通宵两天吗?人体是受不了长时间不休息的,充足的睡眠很重要哦~”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以我这种懒散的性格,再怎么拼也不可能做出连续熬两天夜这种事的,那句话当然只是夸张。茉茉还是一如既往地天然呆,永远找不到话里的重点。
“茉茉,还是接着唱会儿歌吧。”
茉茉说话的声音总是显得有些虚无缥缈,但唱歌时的嗓音则甜美曼妙,带几分孩子的稚气。这首满载我童年回忆的摇篮曲是我的最爱,此后的两个小时里,我就边听着这甜美的歌声边读着艰深晦涩的文字,直到在那温柔的旋律里渐渐坠入梦乡。
梦里,茉茉在草地上跑着、跳着,一会儿嗅嗅小花,一会儿扑扑蝴蝶,跌了跟头也不哭,反而回头冲我咯咯地笑,而我却不知是因为难以承受这么浓烈的幸福还是什么,忽然鼻子一酸,泪水不知是在梦里还是梦外缓缓流着……
【4】
——茉茉,我爱你。
——我也喜欢你。
“总听你提起茉茉……”
“我就提过一次,之后都是你们追着问我的。”
“先不管是谁提的,那为什么你朋友圈里找不到一点关于她的痕迹?连张照片都没有。”
这帮家伙!待会把他们全屏蔽掉……我咬牙切齿地想。
不顾我一再表示觉得太小题大做,他们硬是以庆祝我采访教授的稿子获奖的名义把我拉来一起聚餐喝酒,原来是为了这个。还特意挑了和我关系最好的哥们没空的一天,绝对是成心的。
——我带你到我们报社转转好不好呀?
——我没有办法去外面……报社就是出版报纸的地方吧?
“茉茉不喜欢张扬。”
“嘁,该不会茉茉只是你瞎编出来的女朋友吧,爽快地承认自己是只单身狗也没什么,何必那么要面子。”
“我可从没说过茉茉是我女朋友。”
我刚喝干杯里的酒就有人上赶着给我满上,是打算把我灌醉后听我酒后吐真言吗?看来我得谨慎点。
“那茉茉是你什么人?”有女生一脸八卦。
“喂,那也就是说我们也都有机会咯?哪天也把她带出来跟大家一起玩玩转转呗。”有男生一脸兴奋。
——你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吗?
——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很美?我想看看。
“茉茉不喜欢见外人。”
我忍无可忍,说完这句后就低头只顾喝酒吃菜,彻底陷入沉默,像块风吹雨打都无动于衷的石头。
但这一桌人的议论并未因此停止。
“该不会是毁容了吧,所以才从不发照片,也不出来见人。”
“切,你还真全信他说的。我还是觉得这家伙就是太寂寞了编出来这么个人,要么就是妄想出来的。”
他们想通过灌我酒来套话的计划算是泡汤了,我意识还很清醒。但喝了这么多酒,又听着这让人头昏脑涨的你一言我一语,我终于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生理上的不适,离开饭桌,跑到店外的街边呕吐了起来。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方才头晕反胃的不适感才逐渐消退,整个世界也不再摇摇晃晃。回去之后还是别再喝了吧。我边想着边往回走,快走到我们那桌时却看有人似乎正慌慌张张地从我包里拿什么东西。
“喂,你干嘛呢?”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却因酒劲儿险些摔倒。赶紧翻开包看了看,手机不在原来的位置,明显是刚刚放进去的。
其他倒是没少什么,看来他并不是在从包里拿东西,而是在往里塞——应该就是在塞手机吧。
“啊……那个,我就是开个玩笑……”那人边摆手边尴尬地笑着想糊弄过去,笑容显得十分僵硬。
我看完短信里多出来的和茉茉的那一小段对话,感觉刚才还让我头晕目眩的酒意彻底被怒火驱散了,咬咬牙挤出几个字:“都给我滚!”
【5】
“好的,关于您的专业领域已经问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是关于您平时生活的一些问题。刚才您提到您的工作非常忙碌,很少有闲暇,那么请问您平时都是如何缓解压力的呢?”
“缓解压力啊……嗯,我经常会通过幻想解压,比如幻想自己突然中了彩票头奖,然后在心里计划着要怎么用这笔钱;或者幻想出一个漂亮女孩然后跟她说话什么的……其实就是做白日梦啦。哎对了,你平时会做这样的幻想吗?我同事老是调侃我,不过我觉得每个人都会偶尔做白日梦的吧?”
以我平时能糊弄就糊弄的懒散性格,基本所有的采访都绝对是两个小时之内结束。然而这次——
“插句话……请问从开始到现在,我一共问了您多少个问题?”
咖啡厅里的冷气明明很足,我却感到这个下午的时间宛如夏日闷热的街道上滚烫而粘稠的空气一般令人不适又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在采访开始后的第三个半小时,我打量着坐在我对面的这个越看越觉得可疑的男人,心中逐渐膨胀的疑虑终于爆发成这样一个突兀的问题。
“呃……我没数,大概有二十个左右吧?”
“那从开始到现在,您一共问了我多少个问题?”
“……”
“以前我采访过的人,有对一个无名实习记者爱答不理的,也有十分热情不仅回答问题特别详细还会跟你聊两句闲话的,但我从没遇见过对记者的兴趣甚至超过了记者对他兴趣的受访者……我还是再确认一下,是我在采访您没错吧?而不是您在采访我?”
男人沉默。看起来不是在逃避,而像是在考虑合适的解答——或者合适的借口。
“您不说也没关系。”我拿出手机,“现在想想还真是有点奇怪,以往这种直接派下来的采访任务都是编辑直接告诉我的,这次却要让实习生传话……还是给编辑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吧,我这么懒的人最讨厌做无用功了。”
男人缴械投降般作举双手状,“不用了,我的确不是来接受采访的。”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
不过再往后我就想不通了,“看着的确不像。那您是为了什么跑来跟我废话了一下午?”
“但我从事写作这件事和对心理学的了解都不是装的。你在这次采访之前应该也在网上查过我的很多资料吧?那些都是真的,不然岂不是来之前就露馅了。只不过今天我不是作为心理悬疑小说作家来接受采访,而是作为心理医生来见你。”
“心理医生?!”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外。
“是你们报社的那些实习生一起凑钱请我来的。他们好像很担心你的精神状态。”
什么?我本以为这事只跟那个给我传话的实习生有关系,却完全没想到竟然是他们一群人一起计划的。我自认跟报社大部分实习生的关系的确比较疏远,也许显得有些孤僻,但这种程度应该算不上心理障碍。会一起凑钱给我请心理医生,显然他们是认为我的精神问题严重到了一定程度。
“……通过刚才这三个多小时的对话来判断,您觉得我有半点像精神病么?”
“……没有。完全是正常人的感觉。”
“他们联系您是在哪天?”
“一周之前吧……”心理医生拿出手机翻了翻通话记录,“准确地说是六天前的晚上。”
六天前……正常人应该不会干这么莫名其妙的事,也就是说六天前发生的某件事成为了他们做出这种举动的契机。回忆了几秒,我突然想通了。
他们大概是偶然看到了那条旧新闻吧。
六天前,实习生们被派去整理打扫报社的储物间。餐桌上不欢而散的事还没过去几天,我一看见这帮人就心烦,再加上我向来对报社的活儿十分懒散,稍微装了装样子就溜了。没人拦我,或许他们也是因为前几天的事而心虚吧。
储物间里堆着报社整整十几年来的报纸。想必是有人在打扫时凑巧看到了那条旧新闻。
“索性我带您去趟我家看看吧。”
【6】
“替我转告他们,我没得妄想症,也没有任何其他精神疾病。当然关于茉茉的事要保密,您只要跟他说您通过和我的交流看不出任何异常就行了。就装作没有露馅的样子。”
“放心,心理医生是不会泄露病人个人信息的……虽然您不是病人吧。也别太怪他们了。”心理医生笑了笑离开了。
我把他送出家门,无比心累地跌到了床上。心理医生说得没错,虽然此前他们喋喋不休的调侃和揶揄令我不胜其烦,不过应该还没有人会无聊到专门花钱来搞这么个恶作剧。他们应该是真的在担心我。只不过就算他们是好意,但现在看来继续留在报社也只会越来越麻烦。是时候离开了
那次我不小心提起茉茉的名字后,意识到说漏嘴了,立刻顾左右而言他,之后又一直对茉茉避而不谈,仔细想想确实很像在吊人胃口,正常人被激起好奇心也是难怪。越被隐瞒越想知道,越被阻拦越想尝试,也是人之常情。以后真是要多加注意了。
不想无谓增加这些人对我精神状态的担心——或者说是不想再继续加深他们的好奇心,我为了配合这个小小的骗局,还胡乱写了份对那个心理医生的采访稿发给了最开始给我传话的那个人。然后为了不让他们把我离开报社的决定和这件事扯上因果关系,我又在报社呆了半个月,写了一两篇稿子,才向编辑们告别。
走之前我借口有东西落在储物间了,去那里把堆放着的所有1994年5月15日的报纸都拿走了。虽然此举更像是自我安慰,仔细想想其实没什么必要,不过反正是那么多年前的报纸了,丢了也没人会发现。
那期报纸的某一页刊载了一整版关于当时一个物理新发现的新闻,而在这版新闻旁边的某个小角落里,还登了这样一条消息:
哀悼:仁芝路发生火灾,信息学专家凌寒痛失爱女
5月13日凌晨2时许,本市仁芝路发生火灾,火情迅速蔓延,有二十几家房屋遭到程度不一的损害。约2小时后火情得到控制。据调查,火灾起因为某客栈经营者用电不慎。
信息学领域专家凌寒一家也不幸遭遇此次火灾,因火灾发生时一家人都在睡梦中而未能在第一时间尝试逃出。双亲与13岁的长子被消防人员及时救出,9岁的长女则在消防人员援救之前便已窒息,不幸身亡。
……
【7】
2036年。
“凌帆老师,您好,我是《科技时报》的记者。那么我就开始提问了。”
二十年前,我曾在这家报社短暂地实习过一阵。那时绝对没有想到二十年后我会以受访者的身份再次和这家报社打交道。
“您这次研制出的AI是强人工智能吗?”
“可以通过图灵测试,能否算强人工智能还有待商榷。但至少可以算是又向着强人工智能迈出了一步。”虽然带了录音笔,但面前的女孩还是在笔记本上飞速地记着,眼里充满了光芒。二十年前的我大概也是如此吧,念及此,我对面前的女孩倍感亲切,对相关专业知识和我的见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在您的学术道路上,都曾有哪些人对您产生了较大影响?”
“最主要的影响自然是来自父母,毕竟对这一领域的兴趣就是自小被熏陶出来的。啊对了,二十年前有幸和某大学计算机学院的一位教授交流过一次,得到了诸多指点,那次交流对我影响非常大……”
“这些年来您是如何保持足够精力来进行如此高强度的研究工作的?”
“对研究以外的事我都非常懒啊。”我笑笑,“人的精力毕竟不是无限的。”
……
“最后问您一个我很好奇的问题。这次公开的AI叫小知2号,您是在此之前还研制过一个AI吗?”
我点点头,“差不多是从二十五年前就开始尝试了。为了纪念一个很重要的人。一开始还很不成熟,后来做了许多改进,现在也还在不时地进行改良。我最喜欢她唱的摇篮曲,非常好听。”
好听是自然的,因为唯独那首摇篮曲是真真正正的人声,是儿时的我录下的录音。
“不过由于个人原因,这个AI不打算公开。”
“它是叫小知1号吗?”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她正式的名字是凌茉,不过我一般叫她茉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