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姐和斯宾诺莎称得上是一个奇特的组合。老小姐—一个面包小贩,住在华沙市场街上,邻居们管她叫“黑多比”,长得又高又瘦,黑得就像面包房里的那把铁铲,她的鼻梁断了,上嘴唇上长着胡子,说话粗声粗气的像个男人,脚上穿的也是男鞋。目不识丁的她会和荷兰那位大名鼎黑的哲学家斯宾诺莎有什么牵连呢?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偏要将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扯到一起来
把老小姐和斯宾诺莎扯到一起来的人是住在华沙市场街一个阁楼里的菲谢尔森博士。故事开始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小老头了,驼背胡须发白,头发秃得厉害,整日捧着斯宾诺莎的《伦理学》细细研究,撰写论文,他坚持这样做已经30年了。30年前,他从苏黎士念完哲学课程回国,大家都说他前途无量,相中他的都是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可是菲谢尔森博土没有很好地利用这些机会,他要做一个无拘无束的人,就像他的偶像斯宾诺莎本人那样。他做到了,打了几十年的光棍。由于思想离经叛道,他连正经工作都丟了,柏林的犹太人团体每年给他一小笔生活津贴。
菲谢尔森博士在他的小阁楼里潜心研究斯宾诺莎哲学,感到体力日渐不支,胃部发痛、痉挛,好在《伦理学》给了他无穷的力量,那本书上说:“一个自由人思考得最少的是死亡,而他的智慧不在于沉思死而在于沉思生……人的心灵是不会随着肉体而完全消灭的,总有一部分留下来永生不灭。”他从小阁楼的窗口仰望苍穹,意识到那无限的延伸,根据斯宾诺莎的学说,那是上帝的属性之一,尽管他只是个瘦小衰弱的人,可他仍然是宇宙的一个组成部分。用跟天体相同的物质构成,也是神性的一部分,不可毁灭的一部分,这种想法带给他安慰。可惜哲学思考不能满足他的胃,他想吃大蒜、洋葱、油煎的东西,吃过饭之后再吃些萝卜丝。
再说说他住的那条市场街,妓女啦、酒鬼啦、买卖贼脏的人啦都在这里荡来荡去,卖烂橘子的、卖熟透的李子的、卖鱼头的小贩争相吆喝…在菲谢尔森博土眼中,简直就像一个疯人院,他是不屑于人们通常追求的那种欢乐的,按照斯宾诺莎的看法,七情六欲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说中有一个细节特别有意思。菲谢尔森博土到了后期,经济只有柏林犹太人团体寄给他的一小笔津贴,他要仔细谋划才够用
他搬进了小阁楼里,开始在煤油炉子上自己动手煮饭
他有一个碗橱,这碗橱的抽斗挺多,他给毎一个抽斗贴上一个标签,写上抽斗中贮藏的食品一-荞麦,米,大麦,洋葱,胡萝卜,土豆,蘑菇,等等。一星期一次,他一手提着篮子,另一手拿着斯宾诺莎的《伦理学》到市场上去采购食品。拿着《伦理学》去采购食品的顾客恐怕仅他一个,标志格外鲜明,店老板见了就会喊道:“女客们,给博士让条路吧。”明明是描写他如何过日子,可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形象
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叙事风格“笃悠悠”的,如他在小说中写一次大战爆发—“有一天,菲谢尔森博士上街到书店去买一本练习簿,他听到人们在谈论战事。在塞尔维亚的什么地方,一个奥国的王子被人用枪暗杀了…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得好快哪。菲谢尔森博士甚至还没有决定是否值得花四个子儿去买一份报纸,宣布动员令的告示却已经贴出来了。在街上的行人中已经看到有些男子的上衣翻领上佩着一块金属小圆牌子,表明此人已经应征入伍了跟随在他们后面的是哭泣着的妻子。”难怪有评论称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是用屠格涅夫的文笔来写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题材战争爆发,小阁楼上老单身汉的生活也受到了威胁。他翘首盼望的生活津贴迟迟不来,他想起店老板的劝告一战争期间得囤积点食品,等他采取行动时却发现所有的店门全关上了。这下完了,老单身汉断定自己活不长久,躺在床上等死吧。老小姐多比就是这个时候闯进他的小阁楼的。她来要求他为她念一封信,是她虚情假意的美国表兄寄来的,她已经彻底失望,看情形表兄不会娶她作老婆了。衰弱的老单身汉不知触动了她的哪一根神经,也许是她积攒多年的母性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总之她决定要做一件好事。她替他拖地板,煮汤,用牛奶煮麦糊。菲谢尔森博土预料中的死亡并没有来临,他的健康竟一天比一天有起色。接下来的日子,多比在市场里做完生意便来照顾老单身汉,替他准备浓汤,报告他战争的消息士兵们像苍蝇般死去”,老小姐这样形容战场上死亡惨重。
人对陌生事物、未知领域总是满怀好奇心,老单身汉的阁楼对多比就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她喜欢把那些金边的书从书橱里拿出来,拂去灰尘,摆在外面吹吹风,或者在窗口用望远镜眺望天空她觉得和老单身汉谈天也很有意思,他给她讲当年留学瑞土的情景。她感到吃惊,像他这样一个懂得希伯来语、俄语、德语、法语,当然还有意第绪语的博士竟然会住在市场街的一个阁楼里。她也给他井自己的身世,讲到动情处,她回到自己房里捧来一叠衣裳给博士看,那些是她的嫁妆,她把其中的每一件东西都向他作了交代,脸涨得通红。行文至此,作者省去了他俩谈婚沦嫁的过程,直接描写婚礼,我们可以猜到,结婚的提议肯定是那位生命力旺盛的多比发起的,怯懦的博士只有被动接受的份儿,这只要看看他俩一向的行事风格就清楚了。婚礼上,面对哄笑的宾客,多比把面纱一揭,嚷嚷道:“你们笑什么呀?这可不是在看戏呀。”真是位厉害的新娘。婚礼之后,也是这位胆大的新娘,穿着绸睡衣,披散着头发,站到老单身汉的床前要跟他谈谈爱。多比的这一招可真灵,菲谢尔森博土身上长期沉睡的力量竟然苏醒了,那些七七八八的疼痛呵、不舒服呵,全都消失了,他好像又成了一个小伙子。第二天黎明,菲谢尔森博土醒来,听到黑多比在他耳边打鼾,他起身站到窗台边,喃喃地说道:“神圣的斯宾诺莎呵,宽恕我吧。我变成一个大傻瓜啦。
《市场街的斯宾诺莎》和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的其他小说样,带着读谐的色彩。对于自己笔下的人物,辛格总是抱着既同情又嘲讽的态度,或者说,通过嘲讽的笔调流露出同情的态度。在《市场街的斯宾诺莎》中,辛格蕴籍而巧妙地讽刺了违反人性的禁欲主义。人生难得,每个人都应该好好享受生的乐趣,珍惜彼此之间的关怀。在小说结尾部分,菲谢尔森博士仰望苍穹,突然意识到那九天之上是不会理会人间的这件小事情的—个叫菲谢尔森的博士在他的晚年娶了一个叫黑多比的女人为妻,从字宙高处俯视人就连一场世界大战也无非只是短促的军事游戏罢了。三十年钻听斯宾诺莎哲学没有想明白的问题,却让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小姐个晚上就给解决了,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绝妙的讽刺。
摘自《月亮下的蛋》
作者: 若隐\程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