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晓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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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送给我们以至晚年的双亲,还有已到中年的我们。
——题记
(一)
她坐在沙发的一角,低着头,弓着背,百无聊赖的用左手搓捻着右手的中指,反复的搓捻着,好像在相看什么,又好像心里在和手指说话,说她过去的一些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坐着,宛如泥塑。
她的周围很热闹,她的孩子们,她孩子的孩子们,她的老伴,都如朵朵桃花分散的点落在客厅的某个地方,环绕在她的周围,谈天论地。从特朗普中美贸易战,到中国军备的飞速发展;从即将到来的2022冬奥会到惠及小城的京张高铁;从教师工资不低于公务员的涨薪新政到单位大大小小的各种八卦;从某某明星们的各种绯闻到养育孩子的各种艰辛,有阔论的,有高谈的,有调侃的,有打岔的,仿若不大的客厅已然成了咕嘟嘟的冒着热气的沸水。
而只有她,就那么冷静的无关的遗世独立的坐着,连头发丝都不动一下下的。
(二)
她也坐在那里,参与着大家的谈论,不时的看着她玩手指。她在心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为什么就参与不进来呢?为什么如今她就变成这样了呢?她想到这里,心里又深深的叹口气。
“妈,妈,你想什么呢?”她问,声音不大,怕把她惊着。
她依旧坐着低着头,没有动。
“妈,妈,你想什么呢?也不和大家说话。”她提高了嗓门。
大家忽然就静止下来,都齐刷刷的望向她,像极了听到号令一起扭头的鹅。她像是忽然听到什么似的,抬起头,茫然的望着大家。“妈,我说你呢,你咋不和大家说话呢?”她再次问道,有微微的不耐烦。“啊?啊,问我呢?哎,你们说的我都听不懂,你们说吧,我坐着就行。”她看着她的脸,她的脸上展现出苍白无力的笑,似乎是原本平静的纸板上硬硬的扯出了几个道道。
她又在心里深深的叹了口气。想起平时和她走路时,她总是低着头。她说“妈,你就不能抬起头看路啊,有车怎么办?”她就微微向上伸伸脖颈略略抬抬头,幽幽地说“嘿嘿,没事,不想往远看,麻烦。”就会又低着头探着脖子看着脚尖走着。
有时候她会看着她拿着电饭锅站在廊道里楞楞的,她不解的问:“妈,你干啥去呀?”
她就会很不好意思的讪笑:“我……我……我也不知道干什么去呀……”
“是不是焖米饭呀?”
“哎,对呀,看我这记性!”然后她就臃肿而蹒跚的向厨房走去,留下一个孤凉的背影。
她想到这里,觉得眼里有泪花。那个曾经给她们唱黄梅戏讲故事的母亲哪里去了?那个曾经蒸馒头烙馅饼搓莜面会做饭的母亲哪里去了?那个说话大声,笑声爽朗,对生活充满激情的母亲,又去哪里了?她的木讷抑郁如大水漫灌,确又这么的猝不及防,衰老的她让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啊!她愤愤的怨怼着时光。
她觉得她和她之间有一条沟壑,走不近,填不满,疏离的让人心痛……
(三)
她决定带着她出去走走。一直以来她都想带着她出去转转,哪怕看看小城附近的景色也好。只是她太忙了,永远有忙不完的家务,干不好的工作,应不完的人情。今天,她终于带着她来到了官厅湖边的妫水河旅游区,在傍晚的时候。
下了车,她看到那块写着“妫水河”字样的大石头,静默的立在湖旁,它的周遭立着高草飞红。她绕过石头挽着她的手,向码头走去。
她俩倚着蓝色的栏杆向北望去,任秋风撩起她们的头发。她不时侧着头看看她的脸,看到了她被风撩起的头发下面裸露出的点点银白,她知道,若不染,那已是一头霜雪。而她则出神的看着动荡的茫茫水色,看着环绕在水里的卧牛山,听着脚下的波涛拍打着岸,看着水花翻卷……
“妈,妈,快看,桥,落日!”她偶一回头,看到了绝妙的景,不由惊呼起来。是啊,那京张高铁大桥,宛若游龙横卧在官厅湖上。那拱形的红色顶层钢梁,弯弯的如同巨大半月俯在大桥主体之上。连动起来一个接着一个,如同燃烧的熊熊焰火,又像极了运动员跳跃狂奔的连环步伐。整个大桥不仅庄重、雄浑、大气,还那么律动而又青春,充满朝气和活力!此时那已然褪去正午炙热的太阳,正变幻成一个红红的温婉的橘,调皮的一点一点的在桥梁上方往下坠。
“妈,快跑,我们换个角度,可以从桥孔里看到太阳啊!不然就来不及了!”她一边说着,一边飞跑起来,向西边的栈桥跑去。面对着有可能转瞬即逝的美景,她不想错过。
跑了几步,她回头寻找她。她看到她——她的母亲,满脸皱纹的母亲,白发苍苍的母亲,步履蹒跚的母亲,时常木讷的母亲,居然也在向着大桥奔跑,向着太阳,展开笑颜的奔跑起来……她已经完全被罕见的奇景所征服,竟完全超越了她,跑到了她的前面,对着大桥,对着斜阳,对着湖水,欢呼的挥着手,喊着:“看到了,看到了,你快点!”
她惊呆了!多久了,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激动过。旋即她追上了她,拉起了母亲的手,娘俩一起半蹲下来,凝视着桥,看着斜阳宛若一位女子怯怯的倚靠在桥孔旁露着羞怯的眼睛。她们又全蹲下来,不断变幻姿势试图在最低的桥孔里寻找那甜蜜的“橘”,那羞怯的“眼睛”。
终于夕阳完成了和桥梁的最美联姻,向西山的洞房坠落下去。西山也拉起了粉红的帷幔,湖面上印染着一片温红……
(四)
她挽着母亲往回走,心里忽然就释然了,她觉得她的心里有一座桥,通向了母亲。
原来,她不是木讷,不是抑郁,不是寡欢,她平时被“妻子”“母亲”“奶奶”“姥姥”各种身份而束缚,被各种家务而缠身,被各种繁琐而禁锢,她囚禁其中,不能释放,也没有环境让她释放!今天,在这浩浩天地之间,茫茫水色之上,瑰丽奇景之前,她彻底释放着自己,回归着本真的自己,她仍然是心里揣着激情和梦想的女人啊!其实,谁的心里不装着对美好生活的更好期盼,不装着诗和远方?即使皮囊已然老去,可灵魂还在啊,对这个世界的爱和企盼,还在啊!
她明白了,面对母亲的衰老,她们不能怨怼时光,更不应心生嫌弃,其实,母亲们面对岁月更迭机能老化、疾病缠身、老迈孤独会更感到恐慌和无助,更需要为人子女者鼓励帮助携手同行啊!就像小时候的她们拉紧孩子的手一样,现在的她们也应该不松她们的手啊!那何为孝也?她想:满足老人的物质欲望不是孝的全部,不给老人脸色也不是孝的全部,长期陪伴也还不是孝的最高境界,最高境界的孝或许是明白,是懂得,是成全,是精神的契合啊!
长久以来,她的心终于舒展了。她心疼的望着身旁的母亲,她脸上的兴奋和惊喜还没有褪去。
“妈,咱们附近湿地公园月亮岛那夏天的荷花特别漂亮,等领上你去看看,你去不?”
“去!”
“妈,春天小南辛堡的海棠花就盛开了,色如白雪,香飘十里,领上你去瞅瞅,你去不?”
“去!”
听到她的回答,她仿佛看到她已然舒展了眉头,嗅着荷香在宛转悠长的木色长廊里漫步;又仿佛看到她在海棠飘香的花园里起舞。母亲本就是浪漫的人,说不定她只要被生活的激情再次点燃,还不定给她什么惊喜呢。
她笑了,她也笑了。
“怎么,哪里也想去呀?”她调侃。
“只要你有时间,你带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的回答像一个孩子。
面对她的依恋,想想她曾经拘泥于自己生活的琐碎而做出的疏远和推脱,她愧疚的泪已潸然……其实,这些她都是能做到的,又不是什么万水千山。她心里暗暗的下了决心。
她再次挽紧了她的手,在湖水“哗――哗――”有节奏的拍打中上了车,开向了回家的路。她瞥到了镌刻着“妫水河”字样的大石头旁的格桑花,在秋天的暮色中,正开得红艳艳……
END
作者简介
童晓棠,笔名海棠,70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