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刘利勇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父亲和他的众多工友们被国企改革下岗分流的浪潮裹挟着涌入市场。
在那段失去了“铁饭碗”的日子里，一向乐观自信的父亲变得一蹶不振。在竞争的市场面前，没有任何谋生技能的父亲显得束手无策。从不饮酒的他这一刻起也学着买醉，或许一时痛饮的畅快能让他忘记生活的愁苦吧！
我以为父亲会由此沉沦下去，全家也将勒紧裤带过苦日子了，而一对夫妇的出现却点亮了我们生活的希望。
我家的隔壁不知何时租住了一对河南夫妇，他们以卖热红枣为生。我依稀记得，每天天还没有亮，透过我书桌旁敞开的窗户，就会飘进来一股股甜蜜的红枣香味，而后，在小巷的幽径深处传来了河南话叫卖红枣的吆喝声。
我的睡梦在这声声的叫卖中被打断，而酒醉的父亲也在这甜如蜜的枣香中醒过来。
父亲是迎着新生活的朝阳，寻着枣香的味道走进了这对河南夫妇的家中。说明来意后，河南夫妇热情接待了我的父亲。他们教我父亲如何选配食材，如何熬制热红枣，对于红枣、桂圆与红糖配方比例的秘密他们也是倾囊相授。父亲很是感动，特意买了一包银象牌香烟以表谢意。河南夫妇怎么也不肯收下。那位憨厚朴实的男主人说，你下岗在家，生活也不富裕，等热红枣生意做起来了，我再吸你的“发财烟”吧！父亲也信心满满地拍着胸脯说道：放心，这烟给你留着。
回来后，父亲就忙活起他的热红枣生意了。他按照河南夫妇传授的方法，买来了食材，一步一步熬制起来。显然，对于一个粗手粗脚的中年男人来说，这样的精细活儿并不显得轻松，幸亏有母亲在一旁帮忙，才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利勇，来……来……，尝一尝爸爸亲手熬制的热红枣。”
我放下课本，走到了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旁，舀了一勺红枣汤尝了尝。
“太苦了。”我连忙把含在嘴里的汤全吐了出来。
父亲感到一阵诧异，他半信半疑地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溢在嘴里，就如这当下生活的滋味一般。愁容顿时爬满了父亲的脸上。
这是我的父亲在做生意时遇到的第一个坎。面对困难，他没有气馁，而是再一次向河南夫妇请教。原来是因为食材放入的顺序错了才导致红枣汤苦涩难咽。
父亲经过多次试验终于熬制成功了。当我喝上那香甜醇厚的红枣汤时，我感觉我们家美好的日子就要到来了。
接下来，父亲用铁皮做了一个小推车。他把煤火炉固定在了小推车上，又将一锅热红枣放在火炉上。父亲走街串巷的叫卖生意就这样起步了。
在那个初冬的清晨，父亲弓着背，推着热红枣车走进了略带寒意的薄雾里，雾气笼罩着大地，让人看不清远方。父亲在生活迫使下坚定地朝着不可预知的未来走去。
黄昏时分，我守在小巷的入口处焦急等待着父亲的归来。我以为第一天做生意的父亲会挣上很多钱，或许还会为我买上一些我喜欢的小礼物。遗憾的是当我看见父亲时，他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推着小车，头顶冒着丝丝的热气，脸上也冻得通红。
父亲说，他不好意思大声吆喝叫卖，也就没卖出多少。
我一看锅里，还有大半锅热红枣正咕嘟、咕嘟沸腾着冒出热气泡。
母亲说，这么多热红枣不要浪费了，晚餐我们就吃热红枣吧！我看见母亲一边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吃着，一边偷偷地抹着眼泪。第一次做生意就亏了本，怎能不让她伤心了。
母亲看着父亲，并没有过多的责怪，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面子重要，还是钱重要？
父亲低着头没有回答，他看着我说，明天星期日利勇不上学，就让他陪着我一起去卖红枣吧！
我欣然同意了，我知道这是父亲要我为他壮壮胆。
第二天清晨，天麻麻亮时，父亲推着热红枣车，带上我就出发了。当时年少的我懵懂无知，不能理解大人们所谓面子的含义，也就无所顾忌了。父亲领着我来到了学校、汽车站等人流密集的场所。遇见熟人了，父亲会有意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躲在小推车一旁，也不敢与相识的人打招呼。我不希望再次看到母亲的眼泪，期盼着早点卖光热红枣，于是我学着河南夫妇的样子卖力地吆喝着：热红枣啊！香喷喷的热红枣。
那一天也是幸运，一大锅热红枣很快就卖完了。在回家的路上，父亲一直夸着我职明能干。到家后，母亲自然非常高兴，连日阴沉的脸上也漾起了笑容。这是父亲下岗以来我们家做生意挣到的第一笔钱。
在以后卖热红枣的日子里，父亲就再也不顾那不值钱的面子了。他大声吆喝着，叫卖声响彻在县城的上空。他甚至还编创了自己叫卖的顺口溜：“卖热红枣，老人吃了皱纹少，小孩吃了成绩好，姑娘吃了容颜不老。”
父亲的热红枣生意越来越好了。有一天傍晚，卖完热红枣的父亲回到家，他的嘴角笑成了一弯月。他说今天赚的钱最多了，他把袋子里的钱一张张整齐地铺在床垫上，用欣喜的目光一遍又一遍的看着，那些都是他用汗水换来的财富啊！母亲打趣地问，你是想躺在钱上面睡觉吗？父亲默默不语，只是翘起嘴角微微笑着。细心的我却发现，在父亲盈盈的笑脸上，那双坚毅的眼睛里却闪动着晶莹的泪花，那是幸福的泪花。
赚了一些钱的父亲已不满足于仅仅卖热红枣了，他开始做更大的生意。他将卖热红枣的全套设备和技术送给了他的一位下岗工友，又用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资金，在菜市场租了一个摊位。他从乡下收购鳝鱼、泥鳅，又从六门闸进购新鲜的淡水鱼类，卖起了水产品。在生意开始时，父亲也遇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水产品成活率低、不易贮存等等。有了卖热红枣的经验，当再次面对这些生意中的困难时，父亲也就无所畏惧了。父亲诚信经营，童叟无欺。他的水产品生意做得也是风生水起。
再后来，父亲有了更大的手笔，他曾经几次和生意上的伙伴们将华容的辣椒、南瓜、淡水鱼虾等农副产品贩卖到了深圳、广州。
我家的生活水平也随着父亲生意的不断做大而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如今，年近古稀的父亲再也做不动生意了，但那些经过的岁月却不曾忘记。每次我与他谈起他的那本生意经时，他总会滔滔不绝。
前两年，我想在县城为父母买一套房，改善他们的居住环境。父亲说，房款他来出吧！听到这话，我感到一阵怀疑，一位退休工资不高的老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存款？父亲笑着说，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闲暇的日子，父亲会邀上曾经一起下岗的工友小酌几杯。他们中的大部分靠着勤劳与智慧在改革的市场中生存了下来。老去的他们举起酒杯，互祝健康！这酒杯里盛满的再不是愁苦的滋味，而是美好生活酿造出的醇厚香甜。
作者简介
刘利勇，男，湖南省华容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