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家差(chai)沟,在垣曲南山。那里山高坡陡,涧水长流,林木茂密,山货遍地,春华秋实,四季景新。登上最高的“白马山”(也叫歪头山,海拔一千八百多米),东望济源王屋山;南见河南黛眉山;西眺运城百里盐湖;北览垣曲县城。真个是“会登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老家门前有条小河,叫秦家河。河水终年绵绵流淌,潺潺有声,不紧不慢地悠悠东流。热月时,河里的圪蚂衣(一种水藻)疯长,有的像飘带,有的像棉絮,把个河道妆扮地黄黄绿绿,给鱼儿虾儿和青蛙老鳖以不尽的藏身之处。遇上暴雨连阴雨,河水暴涨,洪水顺河道倾泻,那声嘶力竭地吼声震天般轰鸣,牛样大的石头被冲击地在河槽里翻滚而下,那景况,让人触目惊心。
差沟是个行政村,靠着小河的北岸,容纳着十几个自然庄,分布在前前后后,高高低低的一溜山地上,居住着一百七十多口人。虽然村子人口不多,但面积不小。具体是多少平方公里,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它是从歪头山脚下,顺着那条山沟一直向东延伸,与乐尧村的秦家河、雷公庙接壤。如果在那崎岖窄陡的山路上,东西打个来回,得跑一整天,会累得人们腰酸腿麻。
人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差沟村人祖祖辈辈住在这里,喝的是山泉和溪水,吃的是山里种的粮食和野味,性情中有着山的坚韧,水的温柔,这一韧一柔,铸就了他们生生不息与大自然顽强拼搏的精神。
二
“差沟”这个名字的含意是啥?我说不清楚,差沟人也怕说不清楚。但总知道这里沟沟岔岔多,庄稼人日子过得“差”。有时,我真想把那个“差”写成“彩”或“财”,但地名不是随便改动的,“差沟”还得叫差沟。
差沟是1950后才有了小学。娃们毕业了上完小,要到二十里以外的乐尧村。考上初中,那得跑七八十里,到老县城的初中去读书。老人送孩子上学,往返就要两天。上学难就难出人才,差沟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全村就三个娃考上了初中,至于高中生,没有一个。
老家人生存方式简单,生活农活看天行事。早起,拿块馍馍,装几个柿疙瘩,吃着就走了。干活累了,才想起了吃午饭,吃罢了,日头偏西了。下午去地里,不忙到日头落山不回家。吃罢晚饭,月牙儿就站到树梢上了。可真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
冬天冷,老家人就在炕头上砌个锅台,把火道通向炕圪崂,烟从炕圪崂里回转到炕头上的烟道再排出屋外。这样,饭也做了,炕也热了,屋里暖和了。但烟道排烟也有阻塞时,遇到顶风(风向与烟道口对冲),便顶得烟从烟道返回来,弄的满屋子是黑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这样,经年累月屋里被薰得黑呼呼的。这就让一些进山的城里人揶揄:“你们山里人真有钱,把整个屋子都用黑漆漆的油光发亮”。山里人不憨,知道是讽刺话,接着说:“屋子是黑点,可住着可暖和,不象城里人一到冬天,冻得狗急猴跳,脸蛋蛋冬像猴尻(屁股)一样”。说说笑笑中,拘束没了,就坐在了热炕上,捡一盘咸菜,弄一盘花生米,嘬起了小酒。
说起锅台,老家没有城里人的锅台有摸有样,而是弄几块土坯,就地垒个“地火灶”。这灶,火口与地面平行,为了火烧空心,就在火门口上放一块砖把柴垫起来,整个火灶像个土台子,有的还在灶的旁边垫一块木板或石板,石板上面放碗放筷,下面还卧着老母鸡下蛋。这就是老家人冬天做饭的地方。夏天则在院子里用木头搭个棚子,再垒一个“地火灶”,就行了。
“地火灶”烧柴,山里不缺。可拾柴截柴(就是把柴用斧头砍成一尺多长的短节)费力气,那是男人的活。做饭时,女人从柴垛上拉几根整柴,放到着火的灶堂里,一顿饭都不用再加柴。冬天里,做罢饭灶堂的里剩下的火炭,能盛一火盆,一家人围着,吃着饭,说着话,坐夜(聊天)坐到后半夜。
说了锅头,再说老家人的茅房(厕所)。那是在院落的西南方向,就地挖个坑,埋个缸,沿上面放两块石板,四周用石头料角垒一圈围墙,留个缺口,就成了茅房。只是围墙不高,就三尺左右,女人们蹲在里面不露屁股就行。也是山里人实在坦荡,没有几个花花肠子,不怕有人窥视性侵。但城里人到山里解手却觉得尴尬,有个笑话说,一个城里人到山里收山货,吃了一个豆馅馍,喝了一碗糁糁汤,许是山里人家户碗大馍大,他吃完便觉得尿急,出门看,却不见厕所,主人见客人脸上赤红,便问:“先生你咋啦?”客人说:“撒尿,不见厕所。”主人用手指给他,他站在里面半晌出不来,主人问他咋回事?他说:“你这厕所呀!堵不住胯骨,叫人紧张地尿不出来”。主人说:“你不会学女人蹲下尿。”这法行,客人尿完出来了。敞口的茅坑,还给山里人带来难以启齿的难堪,就是大便时不注意就溅一屁股屎尿,咋个不注意?拉屎时屁股歪了,没拉在那根提前插在茅坑里木棒上。过去没有卫生纸,擦屁股用的是拨了籽的玉米棒,可这种情况玉米棒擦不净,只有在茅房角里找一块土坷垃,也顾不上屁股上粘泥了。
老家人的文化娱乐生活贫乏。从记事起村里没有演过戏,电影一年只能看一场,还得在二十多里的山路上,人担马驮地把电影队接来送去。男人们平时也只是在石头上下个“方”(民间土象棋),干活时和女人们逗个嘴、骂个俏,落个“男女混杂,干活不乏”。
老家山高路远通讯难。邻里庄子上有啥事,就靠一条嗓子吼,那是隔沟越岭的吼。解放后,装了有线电话,可全村只有一部手摇电话机,那是大队与公社上传下达和与外村联系的纽带,是大队干部的专利。到一九五七年,山里通了有线广播,各家各户都装上了喇叭匣,不知是谁先发现,在匣子上咣咣一敲,全村的匣子里都能发出咣咣的声音,嘴对着匣子使劲喊话,各匣子也能发出微弱的说话声。这惊喜给山里人的通讯带来了方便,有事在匣子上一敲,一喊话,对方就知道啦,双方还可对话。那时,老家人就说:“现在的人真能,一股小洋条(铁丝)就能把党中央、毛主席的声音传给咱,能听歌听戏,有事找人,也不用到岭头上扯嗓子吼了,真是美炸啦!
山里人闷了,就上山寻乐。站在山头上吆喝几句,唱两嗓子,心里就舒展了。雨后地里泥泞,不能干活,就约三俩活计上山打猎,弄几只兔子野鸡,打打牙祭;或采些猴头、木耳、药材、干果之类,拿到供销社里换俩钱,吃盐和给娃买作业本就不愁了。
老家人种的地,地块小,不是“腰带地”就是“补丁地”,砂石土壤疙疙瘩瘩,有了机械也没法耕种,就凭一把䦆头挖。哪一䦆头下去都能听到响声。䦆头揰成了“老驴唇”(卷刃)。人在地里干活不使劲不行,使劲大了也不行,碰到石头会震的你的膀子疼。但不蓄水的山地还不领情,遇到年成不好,不是减产就是绝收。
老家最惹人气恼的事莫过于庄稼成熟时,山猪的糟蹋。人们没法,只有在庄稼成熟的前一月左右,在地边上搭个卧棚,夜里睡在里面,不仃地起来吓唬山猪。尤其是雨天夜里山猪多会出来觅食,人整夜的不敢睡觉,冒着雨,绕着庄稼地,一边一边地吆喝着,嗓子都弄哑了。
过去,老家人交公粮不容易。夏天,镰割肩挑收罢麦,晚秋种不上,公社就催着上公粮。社员心里清楚,这事要紧,放下手头活,担着抬着公粮,小心翼翼地趟过湍急的河流,费劲巴力地翻过一架山越过一道岭,把公粮送到乐尧,再找汽车拖拉机送到指定的粮站。后来村里通了路,是那种窄扭扭的砂石路,过一辆拖拉机也对对凑凑,那年,支部书记亲自坐着拖拉机去送公粮,路坎坷,车翻了,他伤了,临死,脑袋里还嵌着一块塑料壳。
当国家取消了粮食征购任务的消息传到老家时,一村老百姓都笑了。那年过年,山村里的鞭炮响了个半宿。
三
老家人为了改变生存条件,世世代代都在那块土地上抗争。早先,“地是刮金板”,有地肚儿圆。这理念,山里人把地当命看,垒堎填地是重点。那人工造地,前面用石头垒一条塄,里边填上石砂土便成了地。辈辈世世,年年月月,那地塄一层层加高,地块一寸寸扩宽,它们成了山里人的保命田。
山里人的生产动力,除了人就是牛、驴、骡、马。推磨扯碾、打场耕地,它们由着人赶进固定的场所走来回转圈圈。走不动了,起不来了,不出气了,就又被剥皮割肉,走进了人们的肚子。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国家给差沟大队(三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投资了一台柴油机,一台”二八式“磨面机,还有个碾米机。各生产队劳力全部出动了,抬了三四天,这些铁家伙才弄回家,从此,妇女们不在磨道碾道转了,牲口们脸上也不戴了“按眼”(蒙眼睛的布片)。
老家人为了解决交通运输问题,从一九七三年开始,在书记常良谋的带领下,苦干了三个冬春,打通了一条三十多里的简易公路,连上了公社所在地解村公路,从此,山货农资出山进山,少了人挑马驮的景观。修那条路,老家人没少受罪!那个年代修路不象现在,风机、挖掘机、压路机一应俱全。那时候一切靠人工,打眼放炮靠的是一锤一钎,出土掘进全凭着一镢一铣,连放炮的炸药都是用硝胺、木渣自己碾制。修那条路,全大队男女劳力吃住在工地,斗严寒、顶风雪,数九天不下马,人们脸上被风沙吹得蒙了一层黑皮,手上磨起了一个个血泡。有一天,公社书记到工地查看,握着老百姓的皴皮裂口的手,眼里落了泪,就一句:“咱山里人真苦啊!”便说不出话来了。
汽车进山了,人们想着通电的事。八八年复转军人陆青林当了支部书记,他想群众所想,思谋着村里通电。他去找县电业局长,局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小陆同志,你别瞎跑啦!这个工程线路太长,条件太差,我们局里研究过几次,初步估算需要五十来万,钱太多,纳不进计划;再说,就是你们村那有那么多资金,架电的劳力你能出起吗?架电不是修路,弯弯绕绕就过去啦,那要按线路设计走,否则将来会杆倒线断,那就出大问题哩!你们全村才二三十个男劳力,咋能把那么多的水泥杆,从沟底运到山头上,竖起来,你想想难度有多大!你们一个小村能行吗?”这番话,要是旁人,恐怕就吓着了,搁下了,可陆青林没缩回去。他是军人出身,又是在山里长大的汉子,办事硬靠,从来就不服输。总爱给难事较个劲。他走县里、去市里,取得了市扶贫办支持,拿着市扶贫办的介绍信,到省扶贫办去求助,省扶贫办领导听了他的汇报,为山里人的精神所感动,立即审核了他带去的可行性报告,年底就批拨给“垣曲县差沟村通电扶贫工程”资金24万。
省里这24万扶贫资金,把老家的干部驾到了“辕”里,出不来了,因为资金还差一半咋办?劳力不够咋办?技术人员的生活、接待咋办?一时间,人们头大了。
难,的确是难。但从困难中走过来的老家人那股犟劲却没软下来,经过连续几天的支部、党员会,“架电工程三步走“的方案出来了。山上部分间伐的林木卖了,申请银行贷款批了;一年时间里,架电的
测量、设计、定杆、定位、器材等准备就绪了;架电的劳力分批分配到位了。三步走用分工负责的形式,用规章制度的制约,经过二年多的努力,电线从毛家镇的东南庄起始,一路翻山越岭,过沟跨涧,像银链一般,架设到老家差沟村最西端的土岭自然庄。
1990年,当老家人屋里的电视莺歌燕舞时,电业局的领导来了,老家人记住了他们在群众会上的一句话:“差沟人的拼搏精神,我们服了!”。
四
新世纪的到来,扶贫脱贫成了我们国家的重点。老家差沟,被县里定为”整体移民搬迁扶贫村”。这是一场党和人民群众心连心的大会战。在国家扶持资金的支持下,县扶贫办安排协调,组织实施;县、乡两级党委政府尽力尽责,老家人紧密配合,齐心勠力,苦干四年,终于二OO四年春天,搬迁到县城的移民新村,住进了小院里的楼房中。
老家人住上了城里的“别墅”。别墅小院,是三上三下的两层楼房,每层三室一厅,瓷砖铺地,宽敞明亮;厨房里理石锅台,电磁炉、煤气灶,冰箱、厨柜,一应俱全;卫生间一色的现代化卫浴设施,马桶放水,异味全除。客厅、卧室里,沙发、家具应有尽有。夏凉冬暖。老家人的梦想实现了,他们成了城里人。
进城了,没地种、没收益,咋样生活?这个问题,是我这几年常回老家新村看看的理由。
老家人进城的头一个年下,我为老家人拜年,在新村的街巷里,我和穿戴一新的老家人拜年之后,便提出了我的第一个问题:“乡亲们进城了,收入咋样?比在老家咋样?”我那邻里便七言八语起来:“比在老家强多啦!在差沟咱那山沟沟时,一年满打满算也就弄个几千块钱,除了种地投资,一家人吃了喝了,到年底就是个光打光。”看着眼前一排排整齐的小院楼房,我说:“那你们建房子的钱哪里来?”他们说:“大部分都是贷的款,普通户最低贷了五六万元。”我说:“那你们还了没有?”“早都还啦。政府出面协调,把老家林地承包了出去,承包费每人分了一万多块钱,一下子就还完了。”“进城啦,你们都干些啥活,一天能争多少钱?”我接着说。“干啥活的都有。男人靠力气,当小工,只要出勤,一天挣100多块。女人做家政、护工,小生意,一月收入俩三千”。“还有,政府对咱可关心哩,培训咱学技术,组织我们去外地打工挣钱,个别户不行,县上还给他们办了低保哩。”
去年春节,我又一次走进老家新村,在村部里,年轻的支部书记告诉我:“现在咱差沟人又有了新的发展路径,一些人又回到老家那山沟里创业,他们发展养殖业,养猪、养牛、养山羊。咱老家林密草深,养殖不费劲,早上把牛羊撵到山坡上就行了,天黑了,它们自己就回来了。一般的,一年弄几万块块钱,多的,收入几十万哩。”“那其余的人都干啥?”我问。“年轻人出门打工的多,收入高的一年挣十头八万。过去,咱山里娃说媳妇难,就是没钱。现在好啦,有钱的娃,城里的姑娘都要跟哩!还有,现在小娃上学,老人看病容易多了,学校医院就在家门口。就是有一样让人熬煎,说媳妇彩礼太家伙(厉害)了,负担不起了。”不知不觉中,我和支书聊了一上午,该走了,支书要送我,推辞不下,我坐进了他的小轿车。车子铮亮,内置舒适。我不由得想起了过去人们描述各级干部乘车的顺口溜:“省里干部两头平,县里干部帆布篷,公社干部东方红,大队干部两腿行。”“你这小车,在几十年前,那是省级干部的待遇哩!”我说。他笑着说:“太一般了,就咱村里,好车多着哩,有钱家还买进口的呢!”俩人说着,车子就驶出了小区,我打开窗门,留恋地回首望去,此时的太阳,正在老家新村的上空,霞光照射下,家家户户门楼下的红灯笼,红的透亮;街巷两边的绿树鲜花,光彩夺目,美不可言。
作者简介
赵克胜,一九五零年生,曾任安窝乡乡长,县科协主席等职,二零一零年退休,现是老年大学文史写作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