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俞建玲 墨上尘事
难得假日,已经快十点了,还是不想起床。从枕边摸出手机,睡眼惺松地躺在被子里刷微信。临近中秋,朋友圈满满的都是祝福节日的声音,比大街上人群里更能感受到浓浓的节日气氛。但凡节日,能勾起人思乡念家之情的,莫过于食物。看到一篇介绍甘肃武威大月饼的文章,信手点开来看。
用巧夺天工来形容这些造型各异、色彩艳丽的面食一点不为过:泛着红晕的桃子形状的大馒头上伏着两条小鱼,昂头甩尾的祥龙摆出腾飞的姿势,花花绿绿的小兔子小鸟列队站立......那切成三角形的大月饼,断面一层一层油黄葱绿桔红相间,一看就很酥软,很能勾起人的食欲。这种所谓的大月饼,在我的家乡叫做蒸饼,是小时候每到八月十五祖母和母亲必做的一道美食。她们将发面擀成大饼状,抺上清油,撒上研磨好的胡麻、香豆、红曲,姜黄等香料,一层摞一层地叠成几公分厚、脸盆一般大的一张饼,上大笼笹蒸制。往往等不到蒸熟,我们已经早早在那香气四溢的锅台边等着了。也只有生活在北方农家心灵手巧的女人们才肯花许多的心思将平淡无奇的食材,做出这些千姿百态的形状,给单调的生活增添一些情趣和色彩。
正是该吃早饭的时间,看到这些诱人的食物,感觉到肚子有些饿了。
文章的后半部分是介绍甘肃风光的图片,我一张张仔细地翻看着。图片中那些河流山川草地牛羊都是司空见惯的,没什么特别之处,而我每次看到听到那里发生的一切,都倍感亲切。很想去嗅一嗅那些青草的香味儿,感受那里的风轻轻拂过脸颊的惬意。那片被我家乡的老辈人形容为“苦焦”的地方,之所以让我如此着迷眷恋,更因为那里是我母亲少小离开,却再也没机会回去的故乡。
母亲的老家在甘肃民勤县。据前些年去过那里的二姐说,那里土壤沙漠化严重,沙进人退,许多人家都己经搬走了,田地都撂荒了。可以想见在母亲幼年时的三、四十年代,那里会是怎样的一番民不聊生的景象。
贫苦的生活,让人不得不养成节俭的习惯。我家乡的人们会用“很民勤”来形容一个人的小气。小时侯,村里几个爱开玩笑的男人,每次远远地看到我,就会挤眉弄眼地拉长了声地喊:“吃了扁豆子饭,拉了朝后看,娃子妈,笊篱子拿来,笊篱子拿来……”好在那时我还很小,没觉着他们老是当着一大帮参加集体劳动的男男女女的面取笑我,会让我感到难堪。
母亲是八岁从甘肃到新疆的。从她的描述中,我可以想到这样一幅场景:一条土路像一条破带子被丢弃在荒凉的大地上,几辆满载着家什的马车一摇一晃从远处走来。车上挤坐着神情疲乏的女人和年幼的孩孑,后面跟着几个紧撵慢赶的男人。大人们一边操心孩子和家什,一边警惕地四处张望,小心沿途出没的土匪和国民党残兵......冬天炕桌上火苗摇曳的油灯下,我从缝补衣服的母亲口中,知道了来新疆的路上,有个地方叫星星峡,有个骇人听闻寸草不生的地方叫死人沟,那里枪毙过很多国民党逃兵。幼小的心很为那些不幸的人难过,庆幸自己生在新社会。
我家所在的村子,在那个年代是个很穷的地方。村民都是从四川、河南、甘肃等地逃荒而来的。尽管生活不富裕,一到冬天,忙完了农活,还是有人禁不住想家,提着大包小包去公路上等车,好转道省城去坐火车回老家。隔不了一两个月,他们会带着许多外面世界的新鲜事儿回到村里,惹得村里的大人孩子总往他们的家里跑。他们的孩孑也会穿上父母带回的新衣服,拿着我们没见过没尝过的零食在我们面前故意地细嚼慢咽。那香甜的吧叽嘴的声音,折磨着我们饥渴寡淡的味蕾。我也暗暗在心里盼着父母也能回趟老家,让我也能在小伙伴们面前显摆一下。而母亲却好象从来就不爱出门,总是一天到晚围着家转,也从来没提说有想回老家看看的意思。倒是她在老家的二姐,有一年带着她最小的女儿来看望母亲。身材高大的姨妈和她娇气的哭包一样的小女儿,因为操着一口浓浓的家乡土话,没少被我们背着母亲偷偷取笑。
年龄渐长,懂得了生活的不易,知道母亲不是不想回老家,实在是因为孩子太多,负担太重啊!
那一年,弟弟考上大学要走的头一天,母亲心情格外好,不是忙着在缝纫机上给弟弟轧鞋垫,就是给他张罗好吃的。那天傍晚,吃完了饺子,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对倚着门框站着看我和母亲干活的弟弟说:“好好学,等挣钱了,带着妈坐趟火车回老家看看”。母亲没说什么,转身拿起汤盆舀起锅里的饺子汤给猪烫食。从她轻快的动作和转过身来在灯光的映照下微微泛光的脸上,我知道不爱表露感情的她,非常高兴我能想到这些。
母亲终究没等到弟弟挣了钱带她去完成回到阔别半个多世纪的故乡看看的愿望。那一年夏天的一个早晨,她提着蓝子给免子拔草,因为高血压引发脑溢血,栽倒在屋后的田埂上。刚刚分配到金矿做技术员的弟弟,接到母亲病危的电报,心急火燎地赶到市区,坐了两天两夜火车赶回家时,看到的是村外埋着母亲的一座新坟......
忘了在哪里看过一篇文章,说当地人把出生地叫做“血地”,不禁由衷地折服。传统文化中但凡和“血”联系在一起的,无不是代表着最珍贵的,不可替代的,比如血肉相连,比如血浓于水。你的脐血滴在了那爿铺着细沙土的大炕上,你的生命也就和那片土地有了撕扯不清割舍不了的联系,不管将来走多远,你的灵魂也还是会徘徊萦绕在那座老屋的发黑的檐下,直到生命的终点。
母亲生前最悠闲的时光,是盘腿坐在炕头纳鞋底的时侯。她抬起胳膊拿锥子在发丝间轻轻拨一拨,一手握住鞋底,低头找到位置,用锥子用力扎一下,将针穿过扎好的针眼,一边“咝啦咝啦”拉着麻绳,一边悠悠地叹口气,轻声地自言自语:“心有天高,命有纸薄啊!”我不知道,在她短暂的一生中有多少遗憾,但再也没能回到故乡,肯定是她的一种遗憾。
那个遥远的,也许快被风沙淹埋的小村庄,可知道,你村口的一棵老榆树,一爿石磨,一条小河,也许无数次出现在为了生活被迫离开故土,远走他乡的女儿,半个多世纪无数个被孩子的啼哭惊扰被苦难浸泡的太久,而失去了色彩的梦中?
作者简介:
俞建玲,女。看名字就能猜出出身年代,热爱文字的超龄文青。现在乌市某物业公司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