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侯玲
2011年8月24日 晴 暑假
三天雨后,西安的暑热高温骤然退去,豆子游玩兴致陡然增加。我在假期,愿意陪她消磨时间。我们一日一日的逛角角落落,豆子精力旺盛,胃口大开,犹如出笼的小兽,龇牙咧嘴跃跃欲试,她用十二分的好奇触摸感知这个城市。
骤雨让大明宫遗址显得庞大又空旷。早晨空气清爽,豆子说像薄荷糖的味道,我赞她想象力丰富。我俩无事,蹲着趴着从一滩沙地仰望天空,若不是几株零落移植的大古树,天空就是一方明镜。偶尔低飞的燕子掠过,远处的树漂浮在天空。豆子说这是天空之城,我又表扬她。她满地打转,像咬着尾巴的小狗。带她出门,我们总是叽叽喳喳,我对她讲历史,她半懂不懂,我喳喳地讲,她叽叽地附和,说无聊也是有趣。在她眼里,这座遗址象征的权利地位远远没有鸡腿汉堡有趣。可她又辨得出轻重,这听不懂的历史在我眼里更重要,她得约束一饱口福的小欲望。我偏偏要多讲,想试她控制美食诱惑的能力。如此反复,我狠心地再时间上拖延,她竟然也能安心听讲游玩。
我们踩着木楞走独木桥,在青砖上跳格子,奔跑着追风筝。广阔的天地才能给孩子宽广的胸怀,由她舒坦筋骨撒欢儿,随性情蹦跳,她在酸浆草里寻一片四叶草,我在旁边唠叨李家江山,大唐盛世。三个小时后,我们都精疲力尽。我说:民以食为天。豆子憧憬午餐。
豆子惦记回民坊。在西安城,她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却清晰地记得吃美食的方向。高大的石头牌坊下有她喜欢的酸梅汤,加糖渍玫瑰的味道。 这酸梅汤卖得俏,伙计接好一杯酸梅汤,快速塞过来,人自己把钱扔盒子里。连密封盖子都没时间,萝卜快了不洗泥。豆子贪那淡淡的青梅酸涩味,喝得极快,进去时喝一杯,出来再喝一杯,临走她再央我带一杯。
贾三灌汤包,要等坐。竹篾笼屉里软塌塌七个汤包,轻摇慢提轻巧吸,可包子馅还是太硬,远不如我细熬皮冻馅做得美味,可豆子说:人挤人,排着队等才最好玩。好玩就有意思,对一个孩子来说,等的人多更有趣。我淹没在长队里,豆子晃着脚在拥挤的店里看人来人往。半个小时才吃到包子,豆子说对面的老外拿不好筷子,说美女在啃羊蹄子。我催她,她细声细气地说:不都是玩吗,干嘛着急。饭时的人山人海,在她眼里全是风光。红柳烤牛羊肉串,肉是长条疙瘩,我怕她吃多不消化,可她硬是啃呀啃,且理直气壮说:不能浪费。我真搞不懂,别人家的饭就是美味吗?母亲说我儿时也是喜欢从东街吃到西街。这莫不是遗传?
桂花镜糕是回民街的四季小零食,糯米红枣加红糖,糯米芸豆加青红丝,切方块撒糖玫瑰或糖桂花,都是零食美味。豆子端一盒玫瑰酱镜糕,吃吃看看,穿过城门就是“碑林”。她对书法看得稀里糊涂,我送她一只手工制作的狼毫小楷。她问制作毛笔的工艺,我们聊生宣熟宣,等谈到蔡伦造纸时,我俩哈哈大笑,她又看透我迫于兜售知识的心思,笑眯眯说:听了那么多道理,耳朵好累。快买冰糖雪梨。街边蒸冰糖梨子的大锅比比皆是,反正甜丝丝不伤脾胃,肥硕的梨子蒸得透明软乎,汤汁里浮枣,赏心悦目。我们坐在回民街的菜市场旁吃蒸梨。
这条街一溜鸡飞狗跳。屋檐树下挂鸟儿,鹩哥鹦鹉画眉,树下是一笼笼兔子和猫,活物件难伺候,豆子偏偏都钟情。我怕兔子长得快,怕鹦鹉飞跑了。斟酌再三,我们买了两只仓鼠,都是雪白的小绒球,粉嫩的生命。豆子许愿,她要好好养小仓鼠,我更在乎她后面的话:我还要好好吃饭,学习。好吧,做古灵精怪女孩子的妈妈真伤脑筋。夜里,仓鼠的门牙嗑的木板吱吱吱响,我担心它嗑断细铁丝的笼子 ,豆子安慰我说:“不怕啦,它多乖。就是跑出来也会来睡在我的枕头边。”我不敢想象惨不忍睹的画面,只能多喂食物,求它们安安静静地知足常乐。一个月后,仓鼠无疾而终,豆子说吃撑了,我不敢言语,心里隐隐内疚。
西安有个文玩街。这里的玻璃器皿,青瓷茶壶配小茶盅的小套件都是豆子的最爱。一个午后,我们淘小物件,豆子想要一套皮影。我对秦腔戏文了解不多,她和老板聊得甚欢,最后要买一套“才子佳人”,我问她:我不会唱戏,你不会挑人,买了都是糟蹋。她撅着嘴巴:来时不是说好给姥爷带个礼物嘛?好嘛,好吧。我再反对就是不孝顺,她小小心心给我挖了坑。老板热情地介绍,那就再带一套女将文官。
夜里,我们玩皮影。白墙纱帘上,我胡乱摆弄着皮影小人,哼着临时想起的诗词歌赋。豆子坐在枕头上看得津津有味,不经意就一个小时。换做她玩,手忙脚乱,挑得才子驼背哈腰佳人花枝乱颤。一副皮影,我们玩闹一夜,几次笑得肚子疼。我仿佛回到儿时,连说皮影是国粹。豆子趁机讨伐:“下次让你买玩具还磨蹭不?”我信誓旦旦:“不磨蹭。坚决拥护豆子同学的英明决断。”
这几套皮影带回家,父亲果然是喜欢。皮影人举手投足有板有眼,父亲配着锣鼓点咿咿呀呀,唱老生唱花旦抑扬顿挫。一扇玻璃门。父亲举手投足都是戏,豆子端个凳子带着妹妹看得入神。我问母亲:“我爸咋会唱皮影?”母亲说:“哼几句秦腔,谁不会?早些时候,冬日农活闲,皮影戏班一个村一个村挨着演,我抱着你连看几宿。我汗颜无语,我咋没半点记性?豆子欢天喜地看姥爷演戏,父亲兴致勃勃演了几天,家里好像请了一台大戏。一个玩具给家人带来这么多欢乐,我始料未及。我暗暗感谢豆子,孩子的成长也是全家人的成长。
一个午后,我带豆子去广仁寺。我偶然说过广仁寺的藏域风情,我不经意的一句话,她记住了。今日寺庙开放,有经幡、经筒、喇嘛和诵经声,高墙外围有佛塔。豆子在佛塔下突然默默无语,她说:“想起仓央嘉措,要流泪。”之前,她随我看过一些资料。每每这个时候,我就有点困惑,到底是让孩子心怀悲悯呢,还是要无忧无知地长大?坐在寺院外的台阶上,我贩卖知识。如果仓央嘉措是个好活佛,有灵塔,那他一定做不了情诗的王。孟子预言,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此时豆子与在回民街耍赖的小姑娘判若两人,那个和仓鼠做朋友的小姑娘是谁?我带豆子离开时还疑虑未消。小小年纪还是让她无所事事地好,忧愁不能太多,伤感不能太久,孩子就该傻呵呵地吃喝玩乐。明天,我又该一番引导说教。
站在城墙根下,我鼓励豆子爬一次,她怯怯地说不敢。我再鼓励,许愿她爬三个砖就吃“大头娃”奶糕。豆子竟然三下五除二就像壁虎贴在墙上,我错愕。只要给她舞台,她就能发光。孩子还是单纯的,我又嘲笑自己的多事多思。
我们游荡在长安城,消磨时间在一些看似无聊的事情上。排队吃喜欢的烤鸡排,看仓鼠登笼子发呆,喝酸梅汤听街边的流行歌曲,眼光随着天空一串蜈蚣风筝摇摆,坐在街边的木椅上玩搅搅糖。有一日,我们背着包乘公交,从城西坐到城东,这些事情有没有价值?豆子说它们太有意义了。她说:“这才是真正的陪着长。”我想说:“我带你玩,你也带我玩,彼此的童年在某个时刻就重叠了。”
豆子说:“等我长大了,也要带你四处游玩。”我说:“等你长大我就老了,走不动也就不爱玩了。”
豆子奇怪地说:我还没长大,你怎么能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