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大杰
窗外,夏日晨光一泻倾地。
鸟鸣压得大木床嘎吱响,床离木窗一米,黢黑,不雕,简单,疏密有致,方格型。竹制百叶窗帘,漏光。鸟鸣就从那儿蜂涌进来,叽叽喳喳,铺天盖地。
从没醒这么早。云里雾里,居然打不着方向。但知这绝不是城里,因为,城里有严严窗帘罩着,有高高楼房挡着,有簌簌汽车声充塞着。窗外绝没这么明亮的天光和鸟鸣。鸟鸣声先有些乱,此起彼伏,一声未尽,一波又起,一叠一叠,一浪一浪。
一个清澈如水的早晨,活活让鸟鸣给吵散乱了。
住在店招为“云桢”的民宿,云是繁体云。喜欢这店名儿,就如喜欢“阳光不锈”那名儿一样。民宿位于四川省阆中市天林乡五龙村三社。离阆中古城25公里,离天宫院2公里,是游离于喧嚣与尘世之外的桃花源。
有树叶吹落木楼梯上,楼梯通往楼上,楼上摆一套简单皮沙发和精致茶具。阁楼开有天窗,不大,容一人探半个身子。窗叫燕儿门,称门有些夸张。楼上窗,人翻的少,家燕进出频繁,搭窝,孵蛋,喂崽。昨晚与几文友喝了会儿功夫茶。四周静极,话装不下,从篾缝漏,落树上。风吹叶落,叶落瓦响。日子蹉跎,怅然若失。肆意畅聊,快事极快。
正房有小天井,落地窗,光从缝入,玻璃外扎一圈栅栏,藤缠花开,鸟叫虫鸣。房间内壁泥糊麦秸秆,壁上挂一薄电视,黑褐色方桌,上铺层板,新旧不搭,昏黄灯光,树根独木凳上,灭蚊液闪着幽光,沙石地面返潮,那霉味,像极了老房子里那一股。
越来越大,鸟鸣声豆子似的,在铁锅里爆炒,哔哔剥剥。
是画眉鸟儿,是麻雀儿,是斑鸠,是绿豆雀儿,在叫。这些,我统统能分辨。麻雀儿细碎,黄豆子雀儿尖锐,画眉鸟儿啾啁,斑鸠咕咕咕地,有断点,如鸽子。众鸟混叫,如在田野开一台浩大无边的歌舞会。这世上,任谁也奏不出如此大声势、大完美、大震撼的乐曲。
鸟儿普通,声音普通,普通混合普通,就不普通。这只是前奏,这只是低声部,这只是过门儿,和声部和高潮部分在路上,还没到呢!
一到,就是天籁。
“火烧包谷——”是布谷鸟儿叫声,这鸟儿我没见过。听说,恁漂亮,有凤有冠,身体小巧,翅翎多彩,行动麻溜,快捷,怕人。只闻其声,不见其影。有描摩其声为“阿公阿婆,割麦插禾”。我细辨过,更趋于它叫的是“火烧包谷”。此时,坡上包谷亮杆挂须,籽粒收嫩浆,布谷鸟儿在催我们“火烧包谷”吃呀。其实布谷鸟儿挺惨,杜鹃啼血,就指它,它要一直叫,叫到换季,嘴裂,声嘶,气断,才罢。村人不喜它,认为它不吉利,说一听到它叫,村里大小得出点事儿。它整夜叫,吵人,吵小孩。至于它白天叫不,我还真不知,大概大白天也叫的,只不过被其它声音给盖住了。
还有一种鸟,我叫不出名儿。它声音清脆,明亮,婉转,像口哨,能清晰发三个音节:“儿捡粪——”“儿捡粪——”。到底鸟儿要表达啥意思,不重要,重要的它一叫,我就得起床。天麻麻亮,父亲隔着篾巴墙拍门:“起来,起来,太阳晒屁股了,鸟儿喊你起来捡粪了。”狗粪撮箕、狗粪夹子丢在阶沿上磕碰出的声音,伴随的还有我们闭眼睛哈欠摸索穿衣起床的声音。
父亲说捡狗粪要赶早,迟了啥都没了。由此,我将这话与我日后生活经验紧紧联系起来。认定一个死理:做事请趁早,迟了,连渣都不剩了。
鸟鸣声,无法复制,也无法一一分辨。如地里黄麻,剪不断,理还乱。
乡村早晨,万鸟齐鸣。这声音,透明如翡翠中蛰伏的琥珀。一碰,就碎了。一越溪涧,就活泛开来,荡漾开来。
睡在扎实的木板床上,空旷、自然,无忧、无虑,舒展、踏实。
随水而弯,这个小山沟是我心中的武陵源。
远望山顶,阳光房散落树丛,依山而建,不避路,不避树,不避坡,随形就形。山腰处,翠竹合围,传统民房,石木结构,乡韵更浓。山沟底,流水潺潺,别墅庭院,一洼一畦菜地,幽深几许。
微风过处,鸟鸣骤停,树叶婆娑,声声悦耳。
尔后,一切又归于安详、宁静。
只须臾之间,一鸟又鸣,众鸟齐鸣。整沟,如煮沸的水,热腾,翻滚。
住民宿,是我酝酿好久的一个计划。在民宿,听鸟,是计划之外的惊喜。
现在民宿火,火在一个乡愁上。任谁都可以寻找。这鸟鸣,就是乡愁之河里的一捧水。用手捞,必漏掉不少,但满手仍留有新鲜的水渍。
每一个人,不管你承认与否,都有一个土得掉渣的乡村情结。有些人花了很大力气,想在他乡种植故乡,但种得了原乡?种得了气场么?
超简的木牌扁,茅草、小碎花,还有牌扁顶上的那窝麻雀。我真心喜欢“云桢”这店招名儿。我曾努力想从一些典故中找到“云桢”的出处,未果,这让我很沮丧。当我得知店主人叫杜云珍时,才明白这两字没任何深意。
不禁哑然失笑,我这文人的酸臭,让我想得太复杂了点。
店招与民宿很搭的。
当然更搭的,是那一沟一湾的晨鸟鸣叫。
阶沿上,两只小土狗兀自纠成一团,它们不稀奇鸟鸣。
院坝外,土路上,一对中年情侣携了手在走。
昨晚,我是在虫鸣蛙鼓声中安稳入睡的。我想,除了躺在乡村怀抱,恐怕没任何地方能让我找到这样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