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日，阳光正盛时不多，总是淅淅沥沥的雨，秋雨起寒意，人越发需要美食暖暖胃。
母亲拨弄着阳台的核桃说：再不出太阳，核桃仁就受亏了，稍稍发霉就吃不得。我建议全砸成核桃仁晾着，母亲又想起四十年前的往事。
四十年前，父亲在秦岭山麓的一所学校任教。离家远，两三个月他才能回家一次。有一年，秦岭核桃当季，父亲得了许多青皮核桃，他把它们闷在草垛里几日才褪了青皮，接下来几个夜晚父亲在砸核桃。那年也是秋雨不断，父亲想把核桃存给我和母亲。他细心地剥出核桃仁，装了满满两罐头瓶。终于，我们娘俩去了，父亲满心欢喜地打开瓶子，核桃仁却长了白毛生了霉点，吃不得了。母亲说这些满是伤感。吃食不丰裕的年代，核桃仁却存得生了霉，这个可笑事让人难过。此后，核桃发霉的刺鼻味成了我难以磨灭的记忆。
我和母亲剥着核桃仁，我的朋友住在大山脚下，他已剥了半蛇皮袋核桃仁，剥够一袋就去榨核桃油。他们那山坡地上产核桃。十五年前，我在那大山里支教。每到秋冬，山民就烙核桃油旋饼，酥香得掉渣。我的学生曾给我尝一块山核桃饼，山核桃皮厚肉少，可肉质细腻油香更甚，饼子能香掉下巴。
我的核桃仁晾在窗台时，天利花的老板娘约我尝几味特色美食，其中有一款双色核桃包子。我不禁笑了，这是盐撒在酱菜缸不成，这几日我被核桃充斥得满眼皆是。
细想也难怪，季节又不是老天给我独有的。同一片天空下，你的核桃树出穗，他的核桃树挂果，等到秋季一起成熟。人还没感觉，核桃们纷纷圆鼓囊囊，青皮略显微黄，像一个个憨憨的愣头青娃儿。累累果实的核桃树，大人们一根竹竿用力敲去，天空顿时噼里啪啦一阵核桃雨，树下的娃儿扣着竹篮护住头，兴奋地哇哇大叫。青皮核桃在触地的瞬间炸壳，在土地上弹两下，青皮摔成两半，滚出个白净净的核桃来。这简直像太乙真人用莲花重生哪吒。核桃脱去厚重的青壳，滴溜溜转着，孩子们东奔西跑地追捡。偶尔有青皮未脱的核桃就轻踩一脚绿皮，十有八九也得个干净的核桃。这一幕，在我儿时总是秋日盛景。姥姥家院子空地大，一棵半搂壮的核桃树给人带来秋日希望，也给我们留足冬日美食。日子总是插着翅膀掠过，当年打核桃的大人如今已古稀，捡核桃的我也逾不惑，留下的只剩厨房里似曾相识的核桃美味。
我沉思间，一盘核桃包子热气腾腾端上桌，它和我儿时吃的又不同。包子小巧精致，活脱脱一个核桃模样，连核桃皮上的花纹都惟妙惟肖，这是包成包子后再用核桃模子夹制，如此制作美食是心思奇巧。大观园里的莲叶羹也有银质模具，如今的日子比大观园是不差了。一盘核桃包子分了两色，小麦粉的白色包子，高粱面的红色包子，一般模样又粗细粮兼有，真把食客的心思揣摩透了。
核桃包子馅简单，大道至简。有货真价实的核桃仁，辅料不苛求也能成美味。核桃仁炒出香味切碎，芝麻少许炒香，砂糖冰糖舂成齑粉，略加几颗食盐。这些香香甜甜的料搅拌混匀，直接裹发面剂子包包子，上锅蒸十二分钟，美味天成。据说，馅料里的糖可留少许细颗粒，或混些许熟猪油口感更妙。我还知道几个配方。比如：搁几根青红丝就叫念旧核桃包子；加少许糖渍的玫瑰，叫美人核桃包子；挑几根明前绿茶，叫禅茶核桃包子；拌几个新鲜松子，叫神仙核桃包子。大家笑着符合，撺掇着老板娘试试，没准能成核桃系列包子。我更是得意，这不是我杜撰，但凡制作甜食，把握住食材的微甜微香，剩下的就是要性鲜明的提味风物。当然，物以类聚是原材料选取的秘诀。松子核桃仁本就同源，绿茶核桃仁是茶席巧配，至于糖渍玫瑰，青红丝，都是甜食里的标志味道。核桃仁，它是如此谦逊包容，和谁处，它都能用绵长的油香清甜衬出它物的滋味，颇有长兄如父的风范。
我这一晃神，一盘核桃包子被分食殆尽，众人齐夸美食不仅在色香，核桃包子兼顾香甜可口。我摆筷子示意安静，故弄玄虚地说：核桃油旋饼更美味！老板娘说：酥饺、油锅盔，一口酥随时都有，核桃饼要师傅现做，今日恐怕来不及。看大家惦记，我应承回家制作分享，真正热爱生活的人，就应如此执着。要把一季的核桃吃个大快朵颐才肯罢休，要不然，岂不是对不住那经历风雨的核桃树？
我下厨烙核桃饼。发面等待时，选晾晒稍干的核桃仁，细细烘焙出香，切碎用菜籽油拌，撒盐粉五香粉，再磨几颗白胡椒黑胡椒，这是我自己的心得，凡有油腻处，胡椒总没错。一泡茶功夫，面发好了，我用的是全麦面粉，细微的麸皮肉眼可见。核桃饼用油拌核桃仁怪油腻的，用全麦面刮刮肠油是平衡膳食，就算多食半个饼也不影响。吃好，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在追寻美食的路上，我总是不遗余力。面剂子里稍加盐和五香粉，我擀皮，铺上一层密实的核桃馅，油香扑鼻。今年核桃是丰年，个个皮薄肉满，可也有忧伤事情，谷贱伤农，核桃便宜到四元一斤。我默默地卷起面剂子，眼前是父亲为我砸核桃仁的画面，是我奔跑在姥姥家捡核桃的画面。什么时候，美食不再承担市场的风险，我就能吃得安心。可若如此，人只怕也做不了神仙，易得的美好容易被忽略，一成不变总会被历史遗忘。我轻轻推擀，一枚枚核桃馅的面剂子成饼，核桃粒隐隐可见。油盐渗透出圈圈丝丝的纹理，像木头的年轮。
热锅里烙饼，我洗手取出骨瓷盘，茶已泡好，酥脆油香的全麦面核桃油旋饼即将出锅。今日仿佛盛大的典礼，招呼好友落座。掰食核桃饼的瞬间，我记起支教时吃过的山核桃饼，不免一阵叙旧。伴着往事，大家吃得斯文又细致。北方的孩子，谁还没个核桃美食的情怀呢？
原创： 侯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