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真玉(广东)
从我记事时起,爷爷就一直是个很有“神心”的人,并一度影响到我,让我对宗教产生了朦胧的认知。
小时候,每逢道教各路大神小仙诞辰前的那段时间,爷爷总是异常的忙碌,忙着去镇上赶集,购置各种用于神的诞辰日祭祀的物品——香、蜡烛、银宝钱、鞭炮等。爷爷赶集的时光都是我小时候最幸福的时候,因为爸妈工作忙,十岁前主要是由爷爷带,所以也由此跟着爷爷去镇上疯玩。每次爷爷都会给我买我最喜欢的铁盒装水果糖,那滋味至今犹在回甘。爷爷每次都会带我穿越老式骑楼民居区那条长得让人心慌的街道,而某栋民居内那只爱模仿人说话的鹦鹉,总会在有人经过那半掩着的木门时,亲切有趣地说:你来了!你来了!
每次我们没有逗留,爷孙俩儿的目的地总是在街道的尽头,那是一家爷爷常光顾的小祭祀物品店。店家是爷爷的老朋友,熟知爷爷所需要的业务需求,一会儿寒暄的功夫,很快就为爷爷挑选好了祭祀用品。一切准备就绪,在付钱的时候,爷爷坚持要多给,店家则坚决不愿意,表示只收成本,不能赚阿“公(当地老百姓对神的尊称)”的钱。那时的我还不懂这些,心中只惊叹“公”真的好神奇,可以促进社会和谐。但现在细想来,爷爷坚持多给钱儿,是他对自己信仰的尊重,是他对宗教教人予善的践行。爷爷对善的坚持,不在于金钱的多少,不在于做善事的多少,而在于他内心的为善信念,影响了我日后的为人处世。
大神小仙诞辰日的凌晨十二点,是要上香的。爷爷因为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所以把我从甜梦中唤醒,和他一同前往寺庙。那晚,我已经记不清日期,爷爷牵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打着手电筒,在小路上走着,不知名植物的茎叶与玉露早已相逢,却总是轻轻地和我的小腿亲密接触,一阵凉意沿着我的中枢神经向上漫延。而乡村的夜晚只是光亮上的“静谧”,不是声音上的静谧,小虫儿的持续鸣叫,总是敌不过猫头鹰偶尔的“咕咕”声。虽然知道是那蠢蠢的鸟儿,但总是觉得心里毛毛的,这些都让我身上的鸡皮疙瘩,经久不消。
一路上我都没敢说话,因为老人教导我们说,晚上不要弄出大的声响,否则会惊扰了“脏东西”,所以我能听见的只有我和爷爷踩在草上发出的“沙沙”声。就在沉默中我们到了。寺庙位于小村偏角的树林,再加上午夜气氛的渲染,更能让人感觉到神的威严以及你对神的依恋,而燃烧的蜡烛映射在爷爷脸上的黄光随风不断摇晃,让爷爷此刻看起来怪瘆人的,虽然他是我最亲近的人。不管你信教与否,至少在这一刻,在神面前你是虔诚的。那时的我就是这种感觉,因为神的存在会让身处萧杀环境中的你倍感安心。
爷爷轻轻推开寺庙的大门,发出的“嘎吱”声在寂静的树林传得很远,而后来的场景我早已无了记忆,我所残存的最后一眼记忆,只有神像那貌似微笑着的脸。或许我此后与道教的缘分是起于那晚吧!
那晚过后的有些日子,我也非常虔诚地敬仰道教的神,缘由是因为一次事故。时间我已记不清了,地点就是在村口。当时不知怎么的,就让摩托车的轮子打伤了脚后跟,削掉了一大块皮肉。老爸却异常镇定地带我去上了药,上药的过程我已全然忘记,甚至连上药的药铺也一概没了印象。这是白天的事,平淡无奇,但是晚上的事却仿佛是脑海里一道痕迹,无法忘却。当时我坐在床边,爷爷脸色凝重,食指和中指并拢,紧紧地夹着一张纸,那是一张由红色朱砂用龙飞凤舞的笔法构画的黄符,颇有章法的曲线细看起来相当诡异。
爷爷夹着黄符将之置于额前,并同时朝着四大方位转动身子,每转到一个正方位,嘴里都会念叨着只觉其形不闻其声的咒语。当转到最后一个方位的时候,爷爷将一碗水置于桌上,用打火机将黄符点着,嘴里又念叨着与方才不同的咒语,虽然听不见,但我心里知道是不一样的,那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黄符快要燃烧完了,但仍旧保持着完整的形态,在将要灼烧到手的时候,爷爷猛的一下将黄符插进碗里,用并拢的食指中指将之与水慢慢搅拌均匀,其中咒语又是不可或缺的药引子。待“表演”都结束后,爷爷端着一碗符水轻声细语地劝我喝下。爷爷那满是皱纹如同枯松的手,那碗因离心力不断旋转着符灰的水,这些未经加工的素材,倘若拍成惊悚片,在新中国成立后,大陆文艺事业不允许妖怪成精、人死化鬼的总方针下,卖座绝对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脚后跟迅速痊癒,像是在梦中建空中楼阁一样,转眼完事。时间电影镜头般的跳跃性和不连续性,让多年后的我混乱了记忆,难以分清上敬香、喝符水那两个晚上,是睡梦,还是现实。
当时年龄尚小,对于脚后跟迅速的痊癒与那碗符水的神奇作用是否存在必然关系不甚明了,但也不妨碍我成了道教的小信徒,时常跟着爷爷参加祭祀神灵的诸多事宜,还不知道从哪弄了张神像的图片贴在房间。每天放学,首先做的就是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并鞠躬三下以敬神明。现在细想来,此事还从未为外人道也,应该是怕丢人吧!后来爸妈效仿孟母三迁,搬出镇上,为我谋得了更好的学习环境。尔后不久,爷爷也离开老家。至此,我最具宗教色彩的生命片段就此谢幕。
后来,九年义务教育慢慢地将神从我的脑中驱逐出去,让我一度自以为懂得了宗教的本义,但岁月不只给你以华发皱纹,还会给你奉上一记耳光。随着思维学识更上一层楼,才发现夜郎并不是只存在典籍描述的国度中,他早就寄存于我身。正是意识到这点,我才能怀揣尊重信仰的心态去看待,因为在印度的神话中,包括神在内的世间万物都不过是“梵天”梦境的产物,“神”本身就是虚幻飘渺的,与凡人并无太大不同,它只是人在脑海中幻想出来的自身理想生活状态的超自然化身,所以爷爷的神心有迷信的成分,不过更多的是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对美好明天的向往,是他毕生所追求的美好的东西罢了。这或许就是爷爷的道吧。虽然我现在不再信仰任何宗教,但爷爷对善的坚持却影响了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