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陈云,笔名雨飞。南湖区新丰镇中学语文教师。喜读书,爱写作。曾有多篇文章发表于报刊。
于是在一个有雨的黄昏,老祖约四外婆"喝茶"。婆媳俩都非常的小心翼翼。最终还是老祖开了口:“老家的宅子和地荒了怪可惜的,老四媳妇啊你和立秋(四外公的大名)去种吧。”
老祖的老家在20里外的小山村。当年老祖带着儿子们从山里走出,来到另一个镇上租下地主侯文广几十亩耕地,由种罂粟起家,而后又陆陆续续置下产业。那原本的老家就一直搁置在那。
四外婆的羞愧像凋落一地的花。她把百般地不愿放在心里,然后抺去眼角的泪拖儿带女地走了。在这个不受欢迎的大家里,离开是不可逃避的事情。她渴望有埋葬后的重生,幻想着有那么一天再次人模狗样地回来,而当时却不知道这是一个无法实现的幻想。
在那个叫做板桥的小村,四外婆带着五儿一女讨生活。四外公借用当时的宣传标语给他们分别取了个非常具有时代特色的名字,什么援朝、四清、跃进、振华……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转眼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中国人对饥荒的集体记忆就是那几年。饥荒到什么样子?母亲在世的时候告诉过我:胖小孩是不敢独自上街的,因为有无数双眼睛觊觎着你,琢磨哪块肉可以下口。吾村寡妇猴三娘饿极了,就每天背着粪筐在山洼割死人的屁股。有人逗猴三:今天的肉好吃吗?猴三说:有点酸。于是乎X肉是酸的就传开了。
老祖那个大家经过几代人的繁衍已经有四十多口人,再起早贪黑的劳作也满足不了这几十口人的温饱。老祖大手一挥:分家。"把立秋叫来。"四外公从老家敢去参与这次分家,四外婆非常忐忑地在家等待。被老祖逐出到这个小村快要二十年了呀。这其中的风风雨雨只有四外婆最清楚。
老祖愧疚这十几年对老四的不公,就多分他一头耕牛。 那是一头牙口只有四五年的黄牛。两只弯角青里透亮。一身黄毛如锦锻一样光亮。四脚如柱,扑踏扑踏走在乡村的土路上。四外公在别人艳羡的目光里走进村庄,他第一次有扬眉吐气的感觉,这真是他妈的爽!五个舅舅有的成人了,有的还是半大小子,小舅尚小刚刚换牙。几个大点孩子开始排值日表,你一月我一月侍奉牛的吃喝拉撒。几个儿子很好地继承了四外公的懒惰并且发扬光大。所以这头牛没多久就歇菜了。偷偷地卖了牛肉,至于牛骨牛杂碎让他们感受到幸福的滋味,对他们家来说这是很久没有的盛宴了。自己种地的时候收麦就天天吃面,收稻就天天吃米,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四处撸点野菜。日子就这么往前熬着。
对于那头死去的牛,悲哀的只有四外婆。这些年风里雨里的日子逼着她不停地劳作。她没有时间叫苦,她只想躺下,然后一觉醒来又满血复活。她总是乐呵呵的说:办法总比困难多。可是这头牛的死亡让她对儿子们倍感失望。
于是在年日里她带上了我最小的舅舅去一个叫三门的城市讨饭。小舅只读二年级便辍学在家,四外婆站在门口:给口吃的吧。小舅物我两忘,只关心一家家贴在门外的春联:爆竹声声辞旧岁,梅花朵朵迎新春。他揺头晃脑的样子,弄得人家又回去抓个一把米或再给半块饼子。一个年长的人看见了小舅的模样,严肃地跟四外婆说:这囡囡灵光着呢,一定要叫他读书!
那一年讨饭回来,四外婆就把小舅送到学校,小舅也非常争气一直读到博士,而今在上海一家外企工作,也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这是后话。关于小舅乞讨的这一段是十里八村传唱的佳话。哪个孩子不想读书了,就举小舅的例子,言下之意,这么好的条件不读书对得起谁。
那年我七八岁时,四外婆在我家里讲述着走南闯北的经历。"那印花的年糕软糯有嚼劲,那南方的雪菜包子鲜美有滋味......."如此这般,我一脸的羡慕紧紧地扯住四外婆的衣角:四外婆,下次讨饭能不能带上我?"四外婆哈哈大笑。
话说四外公的这么多年,足不出户,一身白衣蓝裤,始终是读书人的样子。村里有红白两事,总是叫他去记账。春节时写写春联之类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刻入他的骨髓的。卑微和良善是他的性格。但他对我们这些后人们是有着关切和喜爱的。
我读鲁迅的作品《孔乙己》总是不明白科举制度为什么会害人之深。其实在中国,学问和知识只有通过当官从政才能实现其价值。四外公和孔乙己一样没有官职和经济地位,当一个一文不名的读书人置身于人前,他的知识的权威性也就受到了质疑,所以他们不得不寂寞,这不是他们个人的责任,这是几千年深刻的文化背景造成的。
时光荏苒,轰轰烈烈的小岗村的联产承包已经开始了。庄稼人的春天来了。四外公却生了癌症。晩期的疼痛让他坐立不安。他不敢指望四个儿子。他开始为自己的后事做准备。据到屋后的几棵大树,找来木匠。他需要一个看上去厚重且质量也不错的棺材,他需要一个体面的"家"。老木匠带着小木匠在家里穿凿刨挖。他们越忙碌,他愈是不安。
四外婆到处给他寻找土方,什么经霜的芦苇根,七条藕塘里的泥鳅......凡此种种。她舍不得他走,少年夫妻老来伴,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呀。
四外公不知道怎样释放他的感情。其间一头猪跳出猪栏,他拿下墙头搁置许久的皮鞭发狂地抽打那不识相的猪。然后累得气喘吁吁,口吐血沬。
几天后那口寿材终于完工了。乌红的漆,精美材头纹,他像看到一件宝贝一刻不停地细瞅着。四外婆准备几碟小菜留下老木匠小木匠,大舅和二舅做陪。那个晚上兄弟俩喝得酩酊大醉,甚至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
空寂的村庄,人还没有醒来,第一缕阳光照进庭院 ,四外婆扯心裂肺的哀嚎:快来人啊,你大(“大”是吾乡对父亲的称呼)上吊了!
那是怎样的一个 夜晚,让四外公毅然决然走向绝望?
四外婆送走了一辈子磕磕碰碰撞撞跌跌打打闹闹的四外公。她甚至没有时间忧伤,就四处奔走替上大学的小儿子借钱。她想到了那个二十里外的大家。她没有一丝一毫的低声下气:我儿子读大学是祖上的荣耀,你们看着办?
有人拿来一袋米,有人搬出一袋面。有人掏出30、50元钱。她心满意足地感慨:这才是亲人呀!
而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曾抛下她们姐妹的80多岁的老母亲让人稍话:想见一面。四外婆冷淡地对传话人说:我是不会去的。当传话人第二次登门,她默默地去了默默地回了。"她也挺可怜的!"四外婆对别人说。那个没有温度的"她"是四外婆的亲娘。有人说那天,四外婆从娘那里回来后,独自在山坡上哭了很久,是一种很厉害的哭。
而后的20多年里我辗转来到江南,关于四外婆的记忆是断篇的。疲于奔命的日子里,亲情是奢侈品。这几年母亲的离世,内心的秩序轰然崩塌。我开始思念每一个喊我乳名的亲人。这个春天油菜花璨然开放,我买了四外婆喜欢吃的糕点去看她。
"乖乖,难为你还记得,可我吃不动了呀。"她凑了过来让我看她的嘴。
一股老年人特有的气息扑鼻而来有些难闻也有些亲切。没有牙齿的嘴看上有些怪异。可我能感受到她的兴奋,一朵菊花在她的脸上绽放。
"她曾经是个丰腴的女子。"我的脑海里回放着不同时期她的画面,但哪一幅都不是现在的样子。
我紧紧搂着矮小瘦弱的四外婆竟窸窸窣窣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