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朝武
老镇人在口头语言上极少称呼“父亲”,都是“爸”“爹”。我家一直称呼父亲为“爹”,我小时候问过为什么不像别人那样叫“爸爸”,老爹被问得一愣怔,可能这压根就不该是问题的问题触动了他内心深处久远而模糊的记忆,许久他才答:“喊爸喊爹都一样,老子小的时候想喊都喊不应呢。”
据姑妈讲,我爷爷被侵华日军抓去做苦工,人累坏了才放回来,没多久就过世了,“可怜喔,你爹才三岁……”奶奶独自带着子女艰难度日,老爹像伯父们一样打小就扛着养家重担,在老镇的街巷河汊奔波着长大。“老子十二岁才开蒙读书,”老爹曾在我很小的时候多次说,“你姑妈去求你奶奶,说弟弟再不读书就耽误了,弟弟的活我来干,让他去读书识字……要不是你姑妈,你爹我可能还是大字不识的睁眼瞎。”姑妈去世当天,老爹打电话给我,“你说等过年回来看望姑妈,看不着了……”这个一辈子夸耀自己流血流汗不流泪的老兵泣不成声。
第一次见到老爹哭,是在奶奶去世那年。寡居三十年历尽艰辛把儿女拉扯成人的奶奶,终是没熬过病魔。送葬进山的时候,老爹嚎啕着在河滩长跪,妈啊我苦命的妈啊你没享到幺儿子的福啊。
像老爹一般年纪的老镇人,心中都有着淳朴的“孝悌”,只是从来不说。老爹去了,老娘才把一件往事讲出来:几十年了,你爹不让讲。1963年12月他从部队退伍回来,手里有大约几百元的转业安置费,这在当年是很大一笔钱了。那时你大伯二伯家里非常困难,娃子多,一年到头挣点工分不够还生产队的帐。一大家子人挤在两间茅草屋里,你奶奶经常叹气说没本事给后人攒下家产。你爹就叫奶奶莫急,他帮着哥哥们盖房子,三间土砌瓦盖的房子建好了,你爹的几百元转业费也用光了。你大伯顾兄弟情谊,说三间房有一间是你爹的,你爹没要。我们结婚时没钱,是向单位借了几十块钱办了个典礼。
我想老爹帮大伯肯定不是因为他怕大伯,尽管他有一次喝醉了跟我讲过:“老子从小没老子,谁个都不怕,就怕你大伯。你大伯从朝鲜战场回来那年,卸了块门板在堂屋睡了个把月,老子天天从他跟前走都是踮起脚尖的。”
老镇爷们儿勤劳能干,但像我老爹这样心灵手巧的,不多见,真是应了老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打我记事起,家里有个小修小补的活计,老爹往掌心啐口唾沫,操起斧锯刨钻,叮叮当当几下搞定。老爹还有修理自行车的全套家伙什,盘钢丝、补胎、校轮,从不找别人;我参加工作后买了自行车,遇到毛病都请老爹出马,老爹总是得意地说“修理摊收五块,老子要收十块才划算”。老爹年轻时还爱用撒网捕鱼,我和哥哥总抢着跟去背笆篓,沿着小河走一趟,够一两碗鱼就回家,父亲叼着烟背着网,身后屁颠屁颠地跟着俩儿子,美气哩!
早年吃了太多苦,老爹晚年身体状况下降很快,可他总是哈哈笑着告诉我们一切零件正常,每次电话都是谎报军情——
“幺儿子,老子的退休金又加了点的,完全够我和你妈日常花费。你们以后莫寄钱了,把自己搞好就行了。”
“幺儿子,你放心,我和你妈每天都严格执行你的命令,到小河山脚下甩哈胳膊甩哈腿,老子会把身体保养好等你们回来养老的。”
“幺儿子,你们自己在外也要注意身体,莫太拼命。豆豆妈身体不好,你多照顾她,遇事让着点。”
迄今老爹离开我已逾十年,我只梦见他一次。梦中,我不知找到谁把老爹救活了,我赶紧给亲友打电话“我爹好着哩我爹好着哩”,老爹笑着摸我的头发,“你看哈你,哪哈像老子的儿子,哭得跟个狗娃样。”我号啕大哭,直到被妻推醒,好久才从痛彻心扉的遗憾中回过神,爹啊你没享到幺儿子的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