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鲁玉琦
一天早上送孙子上幼儿园,时间有点晚,孙子拿着馒头边吃边走。她告诉我“爷爷,馒头我吃不完了,扔到垃圾桶吧。”我问“为什么呢?”她说“扔到别的地方不讲卫生。”“别扔”我接过半个馒头吃了起来。孙子好奇地问“我吃过的馒头你怎么吃呢?不嫌脏吗?”我没有直接回答,放学后我给她讲起了“馒头的往事”。
我小时候巴着过年,因为过年不仅能穿上新衣,还能吃到白馒头。那年我七岁,扳着手指头盼来了腊月二十六,院子里五家人凑合在一天蒸馍,揉面的,烧火的,担水的,各干其事,人多有照应,也是多年延续的习惯。蒸馍的面是石头磨推的,罗面时就分成黑白两种面粉。蒸的馒头种类可多啦:包:纯白面,顶部呈十字状裂口;豆馅馍;“三座院”馍,有几句顺口溜这样形容“走进垣曲县,一连三座院,头遍(白面)包二遍(黑面),二遍包豆馅”。当然还有走亲戚拿的油股续,枣花和窝窝等。
馍快熟时,热蒸汽里氤氲着馍香,弥漫在空气里,走到大门口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去掉围边,掀开揭盖,新蒸出来的馒头白森森的,拿在手里热呼呼的,咬在嘴里绵中带甜,蘸上刚捣的蒜,馍香加蒜香,满嘴留香真好吃。妈妈看着我们大口吃馍有点舍不得,劝我们“家有千石,不吃热馍蘸蒜”,不过只是说说而已,就是吃“热馍蘸蒜”也就一年一次。
我喜欢在热闹中拌搅,不帮大人忙反而添乱,哥哥故意叫我坐在他旁边,边烧火边聊天,突然问我“是谁发明的馒头?”,我有点懵,低头假装思考着,哥哥笑着给我讲起了故事“三国时期,有个人叫诸葛亮,他是刘备的军事,占据成都为蜀国。后来领兵去南方攻打孟获,但是过不了泸水。当地人告诉诸葛亮‘用人头祭江后,就可以过江了’,有的将领主张杀几个蛮人用人头祭江,诸葛亮仁义不愿意杀人,就想了一个办法,把蒸成人头状的馒头投放江中,果然泸水平稳,蜀军顺利过江。”听了哥哥的故事,才知道馒头还有一段神奇的传说。心里也树起一个伟人的形象,诸葛亮巧妙运用“馒头”与“蛮头”的谐音不杀人,才智过人令我佩服。
我盼望天天能象过年一样吃白馒头该多好,谁想又遇到三年困难时期,全村人一起在“人民公社食堂”吃大锅饭,饭越来越稀,馒头也渐渐地消失了。突然有一天每人发一小块馒头,心里甭提有多高兴,捧在手心左瞧瞧右看看,暗黄色,捏着像砖头,咬起来瓷顶顶的,吃了挺管用,肚子不饿了。大师傅告诉社员:“这是用玉米苞熬成的淀粉馍”,似乎淀粉馍带来了新的希望,但一个生产队的玉米苞是有限的,没熬几次就找不下玉米苞了,只能在饥饿中苦度日子。
一年冬天,北风呼啸,村里的小河实冻了,妈妈踩着冰打回来一盆米粸,悬浮的米粒可以数清,二三根面条只有一寸长,还有几片干萝卜叶,简直就是大锅清水汤。饭后只是感觉不渴了,强忍着饥饿睡觉。钻在被窝里,一阵阵刺骨寒冷,妈妈和我同铺睡,把我的脚紧紧抱在胸前暖着。但饥饿就像一条小虫钻在肚子里乱拱,拱得人来回翻身不能入睡。尿了一泡,肚子空瘪瘪的,前心贴后心,我强忍着饥饿,不敢说出口。瞧瞧妈妈面黄肌瘦,皮包骨头,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好长时间妈妈没吃过一顿饱饭,总是把稠的给我吃,我心痛她,不愿意再看到她为了生计熬煎忧愁。妈妈嘴上没说心里清楚我在被窝里乱动是咋回事,但我毕竟是小娃,压在心头的话还是说出来啦,“妈妈我饿”,妈妈无奈地在屋里走动,掀开瓦罐盖是空空的,又瞅了瞅瓮底没有一个柿疙瘩,愁戚戚地坐在坑上一言不发,眼泪就像雨天的滴檐水,从眼角落下。
一夜没合眼的妈妈,第二天红着眼睛把我们的枕头拆开,倒出秕谷,再加上放在墙角小㭫里的柿蒂,等到天快黑的时候叫着我一起到磨窑,轻手轻脚,生怕左邻右舍听见,母子俩偷偷地推磨,就像做贼一样磨好了糠面,连夜蒸出了“糠面馍”。粗糙难咽的糠面馍并不觉得难吃,填饱肚子那一夜睡得呼噜噜的。三天后又发生了新问题,空瘪的肚子填满了糠,憋得一疙瘩一疙瘩哩,蹲在粪地堆上就是屙不下,使劲地努,不断发出“吭哧吭哧”声,脸都努红啦,也不顶啥,着急中妈妈找来一根小棍棍,在肛门慢慢地抠,“抠出来了”的叫声流露出妈妈成功后的一种喜悦。
没过几天,鹅毛大雪下了一晚上,到处一片白雪皑皑,早饭时人们踩着半尺厚的积雪去食堂打饭,食堂门口圪蹴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小伙,有气无力地对大家说“我饿得头晕哩,浑身没一点劲”。他是几年前从外地回来的,独自一人生活,没有一点拉扯,挨饿时间长了,身体成了柴火棍,风一吹就能把人刮倒。妈妈看见就像心疼自己的儿子一样,回家拿了半个糠面馍悄悄塞给他,饭后他到我家,握住妈妈的手,眼泪围着眼圈转着,感激地说“半个馍救了我一条命,你就是我的好妈妈”,妈妈可怜他又喜欢他,从此又多了一个干儿子,我们成为“一家人”,有啥吃啥,互相帮衬,惺惺相惜地共渡难关。
后来农村落实“六十条”政策,农民有了自留地,渐渐地又能吃到馒头了。经过年成天的人们更加珍惜粮食,吃馍时养了一种习惯,一手拿馍,一手捂着,馍吃完了再把手里的馍渣渣倒进嘴里。有时候在外边吃馍,一群小鸡紧跟着,人跑哪鸡跟到哪,围着人转圈圈,小鸡伸长脖子,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偶尔掉些馍渣渣,小鸡抢着吃,可是我舍不得掉,小鸡等上半天也没吃的,绝望中总有胆大的,一只小公鸡猛地一飞,从手中啄到一块馒头,扑棱着翅膀向远处飞去,我紧追不舍,撵得小鸡精疲力尽卧在粪地堆不动了,我捡起那扣子般大小的馒头,吹吹粪土,又含在嘴里吃了。
在中学读书时,一般周六放学回家,周日下午背着馍馍布袋返校,下了晚自习大家坐在坑上一大溜,各自拿着馒头蘸着自带的辣椒或韭花,啃着,訕嗒着,嚼得津津有味,吃相非常好看。冬天时候把馒头锁在小木箱里,小木箱是升学时备好的,人人都有。夏天怕坏,只得系好馍袋的带子,暗自使个指印,挂在墙上,尽管如此,宿舍里丢馒头的事常有发生,饥饿难忍的同学看见别人的馒头,直流口水,馋虫战胜了理智,会不吭气悄悄偷吃,丢了馒头的同学气急地骂几句以解心头之恨,其他同学默默不语,知道那是饥饿所迫。
上初二时,我已是十四五岁的小伙,身体猛长,饥饿就像一条癞皮狗总是撵不走。学校的伙食可以自由选择8.4元,8元,7.6元三个标准,钱贵的馒头会大一些,我就是吃头等也不顶啥。最发愁上中午的第四节课,饥饿在肚子里咕噜咕噜叫着,一点也不安生,就连屁股也坐不稳了,来回挪动,老师再动听的讲解都无法安慰饥饿的胃,唯一期盼的是下课铃声,那铃声如同田径比赛的枪声,如同冲锋陷阵的号角,铃声一响转身向食堂奔跑,拿到一个馒头,端上一碗菜汤那才是饥饿最好的朋友。
读初三时,比我小两岁的外甥女刚刚入学,身体弱小的女生自然饭量小,每次把剩下的半疙瘩馒头送给我。我们七八个男生圪蹴在一圈吃饭,我有指望地等着,只见她瞪大眼睛东张西望寻找,一溜小跑辫子在后背来回甩动,气喘着说“舅,给你馍”,递给馍后撒腿就跑。有时候来不及送,把馒头积攒起来,隔三差五提着一个小网兜,站在教室门口娇声嫩气地喊“舅舅”,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暗暗自喜地想:外甥女真好,一种悠悠亲情在全身涌动。自从外甥女升二中后,我彻底摆脱了饥饿的困惑,初三的学习成绩嗖嗖地往上蹿。
回乡后农业学大寨如火如荼,为了解决粮食不足,全县大面积种植“晋杂五号”高粱,到处一片青纱帐,秋天里高粱穗直挺挺的,红彤彤的,收获后大家一起吃高粱米,高粱面粉做的馒头,颜色暗红俗称“红金糕”,吃的时间一长,“胃”的意见最大,一阵阵烧心,泛酸,涎水像泉涌一样从嘴角流出,胃疼的实在难受。
粉碎四人帮后,粮食紧张也有所缓和,千金难买的粮票在黑市有了交易。那年我在解州医院进修,食堂仍分粗细粮,不过二两粗粮可以兑换一两细粮,白面馒头可以吃饱了。
改革的春风带来农村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村实行分田到户,彻底拔除了缺粮的穷根,家家户户大囤满来,小囤流。热馍蘸蒜早吃烦了,嫌它营养不全,嫌它血糖升高太快,我们正在追求粗细搭配的饮食和健康饮食。
如今市面上各种馒头、包子琳琅满目,咸甜不同的饼子酥脆可口,五颜六色的花馍形态各异,不过我有一种嗜好,爱吃白暄暄的馒头,馒头有着我美好的记忆。
孙子笑了,她对着我的耳朵悄悄说“爷爷我懂了‘粒粒皆辛苦’就是不能浪费粮食”。
作者简介:鲁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