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军,京山雁门口田家门楼人,作协会员,为文倡导讲真话写实情。微信号sxwwjwjj。
总想起儿时吃的那些食物,虽是家常便饭,但一饮一啄,却令人回味无穷。
“柴门寂寂黍饭馨,山家烟火春雨晴。”这是唐人赞美米饭香味的诗句。从古至今,我们南方人的主食是米饭。然一粥一饭,亦来之不易。将米饭做得香甜可口,颇不简单。
家乡的米饭分为焖饭与蒸饭。焖饭用柴火土灶大铁锅,先淘米,加水煮开,至半熟漉饭,漉出的饭叫“饭生子”。再回锅,盖上锅盖干焖。漉饭的火侯最关键,漉早了,饭粒硬,象“铳子",肠胃不好的人消受不得;漉迟了,焖出的饭粘稠、软塌,不“散颗”,吃到嘴里象“泥巴坨"。恰到好处最显技艺,有的主妇,一辈子也做不出几次好饭呢。
听我父亲说,隔壁先生塆的本家大妈熊氏焖得一手好饭,她焖的饭,颗颗晶亮,好看又好吃。熊氏大妈,我出生时她已去世,我没见过。听说她个子大,人很厉害。她去世后多年,乡人们仍传诵她赤身退偷牛贼的故事。那是民国年间,有贼晚间来盗牵她家耕牛,大妈在睡梦中惊觉,来不及穿衣,赤条条起身持扦担追出。旧时人过日子节省,为免衣服磨损,多脱衣裸睡。偷牛贼忽见一高大妇人赤身裸体,先自吃了一吓,又见她手执利器,早吓得魂飞魄散,丢下牛绳逃之夭夭,大妈得胜牵牛而归。及长看《水浒》,每见李逵杀人,皆脱得浑身精光,手持双斧向人丛排头砍去,看来赤身裸体威力巨大啊。
我吃过最好的焖饭,是在1990年的兰集,一个紧邻雁门口中南山的深山小集镇。那时我刚上班,在农村收乡税,寄住在兰集食品所。所里只有两个人,老万和小王。人手不够,杀猪时要我帮忙揪猪尾巴。隔三两日的凌晨,我早起帮他们一把,再接着睡回笼觉。待日上三竿,老万的娘子田嫂焖好了饭,饭香一阵阵袭来,我就晓得该起床了。明代官员钱宰苦于每天凌晨上朝,写诗慨叹“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我那时19岁,正是少年用功的时候,却每日睡到饭熟时,白白虚掷了光阴,思之可惜。
田嫂焖饭用的是松枝火,烘出的锅巴焦黄脆劲,很有嚼头。杀猪的日子必有新鲜的瘦肉汤,鲜汤淘饭,我一气能吃两大碗。虽然不付帮工的报酬,按我这吃法,他们是亏啰。
米饭的另一种烧法是蒸。家里大请客,才用杉木箍的甑蒸饭,蒸出的米饭没有锅巴,却有杉木香,吃起来另有风味。和铁锅焖饭相比,木甑的容量大,蒸出的饭够几十人吃。
糕粑,就是现在街上卖的米粑。我母亲善做糕粑,细米泡一夜水,用石磨磨成米浆,参杂老面发酵。这老面也是自制留存,具体么样过程我不知晓。发酵后,上竹蒸笼蒸熟,冷却切块即成。妈还蛮讲究,要切成菱形的块状。儿时的零食多是自家做的,吃的最多的是糕粑。甜中带酸,有天然的米香味,不似现在的米粑,只剩白糖甜味。我家孩子多,妈用大筲箕盛糕粑,盖上馒头袱子(遮盖食物的细纱布),放在饭架子上。饭架子是木制的,吊在天井边,很高,小孩子够不上。妈三不知(间隔一段时间)拿给我们吃,蒸一次糕粑,可以吃上三五天。若是敞开了吃,估计一天不能到黑。
妈还会炝米粉,和做米粑类似,不同的是要在米里加少许的石灰。米粉是嫩黄色的,交蒜苗干煎,黄的是米粉块,绿的是蒜苗,两色交相辉映,赏心悦目,米粉吃到嘴巴还有薄荷味。
现粥米粑。夏天,煮的粥多,吃不完,到第二天现了。其实也是自然发酵,粒粒皆辛苦,好多家庭并不丢弃,在锅里干炕成一片片米粑,当零食吃。
糯米,先蒸后晒,即成阴米。在铁锅里放沙子炒阴米,炒熟即成炒米。炒米是应急的食物,天寒地冻之时,有亲戚临门,饥寒交迫。此时快烧一锅开水,打几个荷包蛋。盛在碗里放一勺红糖或白糖,泡上炒米,最是暖胃暖心。荷包蛋可以是五个,也可以是七个八个,千万不能是六个,六、禄同音,那是咒人满禄(死)。
鸡汤、骨头汤,油重,最适宜泡炒米吃。农家里,鸡汤不常见,骨头汤常见。杀年猪后,猪头骨熬汤,泡上炒米,吸附了重油,只显出骨头的浓香,最为相宜,是某些吃货的最爱。
米粉。糯米炒熟,磨成粉,开水调和即可食。放盐放糖,凭各人所好。最好加上一勺猪油,这是滋补身体的良物。在外求学住宿,下晚自习,饿了,讨点开水冲泡搅拌即可食用。风味略似现在的南方黑芝麻糊,但没有防腐剂的怪味,家境特别充裕的同学才有。再,这还是习武之人的夜宵,练完夜功,用猪油糯米粉进补。所谓穷文富武,习文者只需笔墨纸砚,所费不多,三更灯火五更鸡,苦熬就是。习武,拜师和营养品花费巨大,必须有雄厚的经济基础支撑。
面类食物。每年的端午前夕,小麦收割了,妈去磨了小麦擀面。面粉和现在的精制面粉不同,是全麦面粉,保留了些许麸皮,从营养学上说,富含维生素和纤维素。我们家擀面,量大,擀好的面晒干,储存起来可吃好长一段时间。这手擀面,虽说形状不好看,但煮出来麦香浓郁,好吃。
端午节前夕,也是油菜收获的季节,家家户户榨新油。过去榨油是古法,用石碾盘,牛拉碾辊将油菜籽碾碎,上锅蒸熟,铁环稻草包裹,利用杠杆原理人工榨油。古法榨油相比现在的机器榨油,产量低些,但保留原汁成分多,香味是现在的菜籽油远远不及的。
新麦、新榨油,接街上的勤行师傅来家炸油条。过去把白案饮食业称为勤行,手工制作面食,手续很多,从业者起早床,全天不歇,非得勤劳不可,因此称勤行。我家的炸油条,多,堆在竹子编的团窝里,像小山一样。那油条有味,菜油香、麦子香,都是自然的食物香味。
煨罐,口小肚阔,有似大檐帽形状的顶盖。反之,农村人形容大檐帽,也称“煨罐顶”帽子。我上世纪80年代收乡税,有时着装规矩,衣冠齐整下乡,相熟的村民看见我就打趣:“嚯,今天还戴的煨罐顶帽子啊,凶死鬼呀!”
煨罐是种神奇的炊具,平常食物经它煨制,立时美味无比。农村里的插秧季节,正是莴笋、黄瓜、瓠子、土豆的成熟时候。乡人天不亮起床,先去做一阵农活,太阳丈把高时回家吃早饭,顺手炒好上述菜蔬,交头年留下的腊肉,放到煨罐里,盖上“大檐帽”,把灰塘里的余烬扒拢,簇拥在煨罐四周。不须多管,出门继续做农活。下午两三点返家吃午饭,打开煨罐,倒出来,先闻到一阵扑鼻的浓香,交织着菜蔬和腊肉特有的香,米饭就煨罐菜,既快捷,又美味,吃了歇息片刻再下田劳作。
有时,煨罐口还带点草木灰,“扑”——吹口气,去掉就是。其实草木灰无毒,吃了也无妨。草木灰还是偏方,可治疗胃病,草木灰含碱性,吃到胃里可综合过多的胃酸。农村里有人胃疼,专吃木炭,效用不让苏打片。
煨制菜蔬中,土豆最好吃。家乡的土豆,是土种,个头小如算盘珠,煨出来味极鲜美,在口中稍微一抿即化,柔和、面,妙不可言。
老母鸡交阴米煨,更是美味。要煨一夜时间,慢火出美味,煨制的鸡汤,香味和营养保留充分,阴米充分吸收油腻,最是美味。不过,这是“月母子”(产妇)和病人才享用的。母鸡下蛋,农村家庭赖以换油盐钱的,轻易不会杀鸡取卵。上世纪八十年代,计划生育抓得紧,大姐被强制去接扎,回家妈杀了两个母鸡,交阴米煨好给大姐补身体。出锅后,妈盛了一小碗我尝尝,这叫“漏锅”,印象中,我在家吃阴米煨鸡汤的次数不多。
甲鱼,过去是不受人待见的食物。故乡人烧甲鱼,只有一种烧法,就是交阴米煨。甲鱼这东西,烧起来费油,去腥味需用的佐料多,是主妇不欢迎的食材。
大集体时代,生产队里分鱼,草鱼、家鱼、鲤鱼等,先尽贫下中农分。最后剩下乌龟甲鱼,随意扒几堆,并不过秤,主事者不耐烦地一挥手,分给地主富农。后者有苦难言,拿回去也没油来烧,胡乱用阴米煨。如果除腥味得法,一定也是美味无比的。现在野生乌龟甲鱼,难遇难求,是待贵客的珍馐美肴,一桌宴席动辄须费几千金。谁知几十年前竟是打发地主富农、五类分子的弃物,可叹可叹,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炖炉子,火锅也。冬日里,白菜萝卜经了霜,味道更绵长,炖炉子的时候到了。杀了年猪,用坐刀肉炖白菜萝卜。大自然真怪,霜风雨露,润物细无声。冬天的蔬菜,经霜,尤其是雪后,滋味更美。菜蔬炖肉又一样妙处是,菜蔬的清香会渗透到肥肉里,肥而不腻,吃起来只觉得鲜。现在化肥催出来的菜蔬,炖出来味道短,寡淡,不好吃。
炖炉是生铁制成的,有三耳,柴火嘛并不需要事先预备,后园里的枯枝败叶多,炉子端上桌了,也来得及去扒一堆回来,点起熊熊大火,不一会儿,满锅菜炖的“豆豆”作响,肉香满屋。
炖炉子有买的,也有自家做的,我爹(祖父)家就是自制的泥巴炉子。爹是父亲的养父,后来分家另过。爹家的泥巴炉,也是三个耳朵。白居易有诗《问刘十九》云:
绿蚁新培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每当我读到这首诗,就想起爹家的泥巴炉。不过,他家的泥巴炉子是灰黄色的,哪个地方的泥巴是红色的呢?经查,刘十九是白居易在江州时的朋友,两人常有应酬。江州即今江西九江,江西是红色土壤的分布区,诗歌中的红泥小火炉,应该是用江西九江本地泥巴做的。看来白居易所言不虚。
陈菜,就是酱菜,腌菜。所有陈菜的灵魂都是辣椒,黄豆酱、洋姜、鲊菜……都少不了辣椒的配伍。家乡的辣椒生长期长,从盛夏迟到秋后。夏天是青辣椒,摘来交鸡蛋,交猪肉炒,有辣味做底,都是下饭的美味。土种的辣椒,辣味十足,且醇厚悠长。不似现在的朝天椒,辣则辣矣,再无余味。如果把辣椒比作美女,家乡土辣椒,不仅貌美如花,且谈吐高雅,内涵深厚;化肥催起来的朝天椒,初看美艳惊人,细品面目呆板,出言粗俗。两者相较,高下立判。
辣椒蓄到秋后,成了红辣椒,可以采摘做剁椒了。辣椒产量不低,记得我妈随便一摘就装满黄篾提篮。把家里土灶上的大铁锅端下来,菜刀砧板侍候,剁出的辣椒酱堆积如山。妈要先用菜油润手,仍不能完全抵御辣椒的侵蚀,辣得苦不堪言。家大口阔,十多人吃饭,我家光腌制陈菜就得好几大坛。少不更事时候不知她的苦,养儿才知父母恩,现在我才养一个孩子,就觉压力山大,回想妈当年的劳辛,仅剁椒即可见一斑了。
洋姜腌制得法,可以当零食吃的。有腌洋姜加辣椒和盐,有不加辣椒只加少许盐,腌出来就是甜的,可吃零嘴。我吃过一次甜洋姜,印象深刻。
那是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我父亲在学校附近的荷花四队做封匠活计,午饭安排在队长方华叔家。平常中午放学是回家吃饭的,那天父亲喊我一起吃。大人们围着桌子吃,父亲帮我盛了一堆碗的饭,我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坐着吃,方华叔家里有个老婆婆不停为我夹菜。
别的菜忘记了,独记得那洋姜很甜,很美味。那种甜,是食物自带的甜味,很难用语言形容。现在菜场里也有洋姜卖,我偶尔买来吃,甜,不过吃出来是用白糖腌制的,“尾子味”(回味)不好。
黄豆酱,我们那称“豆豉”,黄豆煮熟,发酵长酶后交辣酱腌制。酶长的好不好,咸了淡了都很关键,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最是考校主妇们的手艺。“豆豉”是隔年的才好吃,那时黄豆里面的油腌制出来了,吃起来略带甜味,吃面条、稀饭、稀米茶,用之佐餐再好不过了。
小麦酱,腌制时候,也要经过发酵,还用青蒿覆盖,不知起什么作用。腌好的小麦酱,甜净味,可以直接吃,很下饭;也可以当佐料炒菜。炒豆角、丝瓜、辣椒,盐之外,只放小麦酱即可,无须其他佐料,平常小菜味道也提升了档次。
鲊菜,大米粉交素菜腌制,是素鲊菜;也可只鲊猪肉、鱼,这就是荤鲊菜了。几乎无物不可鲊,萝卜、南瓜、莲藕、豆角……只有想不到,没有不能鲊的。
鲊菜腌制少许时日即可食用,久了会变酸。在铁锅里培熟,那种专门的香味称为“鲊香味”,隔餐再热更美味,最下饭,是吃饭的冤家。离家日久的游子,想起家乡的陈菜,首先忆起的,一定是鲊菜。乡贤张文秋,最喜欢家乡的鲊菜,而且只喜欢素鲊菜,故乡人进京拜访,别的礼物可不备,素鲊菜是不可少的。大作家聂绀弩,晚年卧病在床,念念不忘的仍是家乡的鲊菜。每次故乡人带来此物,聂老必破例小酌一杯。对两位乡贤而言,乡愁很具体,只是一碗平常的鲊菜啊。
有几年腌菜吃得多。那是在雁门口中学上初中时,住校,条件极为艰苦。自带大米,用铝制的饭盒淘米加水,学校只能提供一口大灶,烧水蒸熟米饭。记得每个同学的饭盒上都刻上自己姓名,防止认领错误。学校背倚大山,地势很高,存不住水。雨季堰塘里的水多一点,尽管浑浊如黄泥汤,淘米还算方便。旱季就遭孽了,堰塘干涸,用水要到很深的井里去打。僧多粥少,淘米得轮上好半天。
学校厨房不烧菜,我们都是从家里带的陈菜下饭。周末回去背一袋子米,用罐头瓶子装两到三瓶陈菜,无外乎“豆豉”、洋姜、霉豆腐之类,这就是一周的给养。有同学刚到学校,一不小心,“咔嚓”,米袋子掉地,米倒无恙,玻璃瓶易碎,破了,陈菜洒一地。这周就没菜吃了,只有托钵沿桌“乞讨”。好在陈菜下饭,些许就能吃一大碗,挨到周末再回家补充。
陈菜的“陈”字,是旧和时间久的意思。故乡的方言,并不土俗,这个陈字,就是规范的汉语词汇,有成语“推陈出新”即可为证。顾名思义,陈菜很能久放,轻易不会变质腐败。
当然也有例外,天气很热的时候,“豆食”瓶子里也会爬出米粒状的“优质蛋白”,有同学好像也不以为意,用筷子拨掉,脸不变色的继续吃饭。餐餐吃陈菜的后果是缺乏维生素,冬天里很多同学的嘴唇干枯,甚至皴口子。相逢不能开口笑,否则皴口会裂开渗血。至于陈菜里有亚硝酸盐,多吃致癌,那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当地,既不知道,知道了也没办法,不吃酱菜还能吃啥,吃白饭不成?
也能想苦法。初夏季节,我们带上家里的黄瓜,用小瓶子装上菜油、盐。两个同学匀出一个饭盒,加水、加油盐炖黄瓜。为防菜汤潽出来,还在饭盒上加系一条布带。尽管缺少佐料,记得如此料理的黄瓜无比美味,以后再没吃过那么鲜的炖黄瓜了。所谓“饥者易为食”吧。
炖黄瓜有个坏处,饭盒其烫无比。校工张师傅深以为害。学校厨房的大锅,每餐要蒸几百盒饭,同学们淘好米,次第而来,齐齐整整码上饭盒,再去上课。半天课上完,饭蒸熟了,张师傅再逐一取出,摆在旁边的木板上,等饥肠辘辘的同学来认领。饭盒出锅时很烫,不过张师傅久做成精怪,手上有厚厚老茧,不怕烫。但黄瓜汤饭盒就不同了,老茧厚如张师傅,也不胜其烫,痛得龇牙咧嘴之下多次威胁:
“小东西们数,炖这些汤汤水水来害人,哪个再炖汤,我跟他扳到泥地里去!”
不过,张师傅脾气大心肠好,骂归骂,却从没见他板过饭盒。
生活很苦,每天下晚自习,无人不饥肠响如鼓。躺床上,有同学慨叹,多想吃过年的粉蒸肉呀!一说,大家都吞涎水,不言声,裹紧被子快入睡,明早快醒来吃炖钵饭就陈菜。人这一辈子,不如意事常八九,需要食物补充长身体的时候,没吃的。现在不需要营养了,要减肥,偏偏顿顿可吃到肉。造化弄人,你找谁说理去?
粉裹干炕。家常小菜中,有一种烧法是拌大米粉,入锅干炕。比如粉裹小鱼小虾,粉裹豌豆巴果,茄子米粑,如传统烹调方法中的干煸,有焦香味,是佐酒下饭的不二之选。
还有几样小菜,只要炒制得法,也很美味。红苋菜,铁锅旺火猛炒,使之烂如泥,好吃,我最喜欢苋菜汤淘米饭吃,汤是红色,将饭粒染得殷红,看着爽,很促食欲。
鸡头苞梗子,学名叫芡实,以前堰塘里铺天盖地生长,梗有刺,用长竹竿绑镰刀勾取,撕开表皮,截成段入锅炒至绵软,加辣椒,味在咸和辣。现在菜场有卖,根茎细软,不耐久放,应是人工种植的,缺乏那种天然的野味。我吃过几次,远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春天里的青菜、油菜,甚至稻田里种的当绿肥的紫云英,炒出来也好吃,菜汤浓酽,泡饭好吃。现在化肥催出来的菜蔬,菜汤味薄、淡寡,没有那效果了。
物以稀为贵。还有一种野菜,现在还能吃到,松菌汤,交肥肉熬的,美则美矣,油太重,看之生厌,还不如农村里的弄法。松菌初长如纽扣,打汤好。再长如伞衣,过去的做法是交青菜炖炉子,有清香无油腻,我喜欢那种吃法。
豆腐值得一说。当然是自家磨的豆腐,街上专业做豆腐的,要抽腐竹,损失了豆制品的精华,大减其味。为“压秤”多卖钱,保留水份太多,软绵绵的,口感差了很多。
腊月里,家家打豆腐过年。自家做的豆腐实在,颜色没街上卖的那么白,略带青色,这才是食物天然的本色。质略硬扎,耐嚼,滋味悠长。
豆腐本无味,入味较难,炖炉子最好。交肉,交白菜萝卜,交鱼炖均可,久炖无妨,千滚豆腐嘛。猛火炖开,文火慢熬,豆腐因特殊分子结构,最擅吸味。炖好的豆腐块,表面有蜂窝状窟窿眼,拈一块入口,只觉豆腐清香中还夹杂有其他美食的美味,令人胃口大开。
大作家汪曾祺,也是美食家,他说烹调最重要的是:有味者使之出,无味者使之入。可不是么,厨师烧牛肉羊肉,先焯水去臊味;烧鱼时先腌制,使之入味。豆腐最擅吸味,吸收油腻,吸附异味,算"赖子"菜肴,百搭。所以豆腐是个好东西呀。有个笑话,说某人爱吃豆腐,一贯宣称豆腐是他的命。但只要有肉,他就不吃豆腐了。别人问他,豆腐是你的命,咋没见你吃呢?谁知他振振有词:
“有了肉,我命都不要了哟!”
众人皆笑翻。
至味,就是最美的味道,没有之一。这是丰子恺先生的语言,丰子恺先生心中的至味是螃蟹,他认为世间万物,唯有螃蟹最好吃。当然,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每个人心中的至味不一。
我的至味是何物呢?上世纪80年代末,我大学暑假返家。一天晚饭后,我路过大姐家门口。大姐是留家吃老米的,早已分家另过。她们在大门口吃饭,我看搁菜的方凳上有一小盅辣椒炒肉,似乎是禽类,老远就闻到异香扑鼻。我好奇发问,大姐夫说是斑鸠。他惯会打猎捕鱼,家里野味不缺。他邀我尝尝,这一尝不打紧,只觉得舌头打卷,收不住势头,大姐又盛来一大碗饭,说就米饭吃更美味。本来我吃过晚饭,为美味所惑,这碗饭又很顺溜地下了肚。
回想这道菜,印象中只有一个“鲜”字。也没什么特别的佐料,只配了盛夏的辣椒,正是饱满、味道充足时,恰到好处的烘托了斑鸠的鲜美。美食的制作,佐料只能起到辅助作用,不像现在有的餐馆烧鸡鸭,花椒、辣椒、八角、桂皮,一窝蜂齐上,喧宾夺主,反掩盖了主菜的美味。烹调,也和中药一样,讲究君臣佐使。任何美食,吃其本味,即天然的美味为好,佐料,是人工制作的,只能是衬托红花的绿叶,岂能人力夺天工呢?
斑鸠是禽类中的罂粟,卤菜时候放一两只,满锅芬芳。不过,现在保护野生动物,这至味美食最好成绝唱。
而今世界眼目下,吃啥皆无味。鸡鸭鱼肉,要不软塌如败絮,要不硬扎如劈材,入口生厌。蔬菜的花果茎叶,寡淡之极。全不似过去那鲜活绵长美味。是人年纪渐长味觉退化?还是时位之移人也?我看都不是。因为偶尔还能在穷乡野僻,吃到老种子的菜蔬,吃到野水里生长的鱼类,还是如儿时那般的味美。
不是人的时位之移,是现今食材出了问题。君不见,猪牛羊几个月出栏,化肥待候蔬菜长大,药物催促变色么?太多的食材制造者为追求产量效率,牺牲了营养和口感,甚至生产出有毒有害的食物。
我固执地留念那些儿时的美味,非仅为贪恋口腹之欲。舌尖忆起的,还有那些与美食关联的人,那些生我养我抚育我的父老乡亲,教化我的老师兄长,还有那逝去的无忧童年,梦幻少年,那如歌的岁月。朋友们,你们心中所记忆的食物和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