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伟霞
如果人生是一部舞剧,中年就是快节奏的波尔卡舞,尤其是假期,明快的舞步分外急促。
9月30日下班,似舞曲骤然激越,我狂奔回家,奔向国庆七天假。那种归心似箭,住校时的周五曾有过,放学铃一响,骑上“响当当”的二八红旗自行车,箭射归途。
哥哥3号返校,妹妹2号返校,兄妹俩假期集合,只有10月1号一天是重合的。盛大的阅兵式感动得我热泪盈眶——庄严肃穆的仪式,总能激发人的神圣感情。我一腔爱国热情无处释放,转圈想半天,决定好好做自己,我是祖国一份子,我好,祖国多一份好!
先从做饭开始。哥哥一个大小伙子很佛系,秉承素食主义,妹妹小娇娃,却是不折不扣的肉食动物。我绞尽脑汁统筹兼顾,荤素搭配、粗细结合,可俩人开始注重外在形象,坚持吃饭七分饱原则,严重伤害了我满腔的母爱,一位母亲最大的快乐,就是看着孩子大快朵颐。忍不住干预,遭到一致反击:我们多大了,吃饭你也管?
00后的放松模式是玩手机,这在70后老妈眼里是不务正业,导致青春期跟“预备役”更年期的激烈摩擦,火花如国庆晚会的烟花般灿烂。哥哥有意无意透露,他有好几个同学,因为上网玩手机问题,跟家长斗争激烈,水火不容。网络是一张隐形的大网,如何权衡它的利弊,即怎样制衡开阔眼界和玩物丧志,是每一个青少年及其家长亟待破解的难题。
送妹妹返校,小身板肩背、手提大行李,混迹于清一色的校服队伍,犹如一滴水珠儿落入翻腾的浪涛,小丫头也不容易!送哥哥,小伙子昂然迈进校门,头也不回,那个第一次住校搂着我哭鼻子的小男孩,长大了!围着孩子急旋的舞步终于可以暂时慢下来。而此时,老公正在跟火车共舞,打电话说辛苦了。他又何尝不辛苦呢?生活的需要,我们在舞台的两端舞之蹈之,只能通过电波,款通心曲。
回返,一种空巢老人的落寞袭上心头。沙发上卧着刷手机,微信提示音响起:神兽(网络游戏用语,对淘气孩子戏谑的称呼)已被送走!可聚!报名!闺蜜群群主一声号召,众喽啰纷纷响应。我犹犹豫豫,昨天送孩子途中还接到领导电话,让参加一个临时会议,山高皇帝远,躲过一劫,明天会不会还有事啊?“报名!”我心一横,管它三七二十一,报名参聚!果不其然,一会儿领导通知,明天上报一份材料!躲得过初一,没躲过十五!
细雨霏霏,套上雨披骑电动车去单位,浸润了一夏的肌体,不适应骤降的寒意,一路筛糠。同样的温度,秋天感到凉,春天就感到暖,原因是基于身体的适应性吧。开门开灯(阴雨天气,屋内很暗)开电脑,扰了假期中单位的安静。马不停蹄敲击键盘,呈领导批阅,几番砍伐、几番雕琢,眼见时针逼近了12点。众闺蜜半小时前已经到达,发照片以为证明。我迅疾回复:不用等我,但,给我剩点饭!材料发走,已是下午一点,领导为表体恤下属之意,犒赏桔子三个、葡萄一串。我谢过打赏,冒雨飞驰至聚会地点,一脸歉意满面堆笑奉上加班挣来的水果:给姐们儿加个果盘!她们吃水果,我扫光所有盘中剩餐。期间,敲定下午议程,去我家喝茶聊天。本闺蜜群自暑期聚后,时隔俩月有余未曾谋面,不忍就此别过,为此我还狠心推掉了一个重要的邀约。
叽叽喳喳闲聊是小聚的主步调。既然是聊天就不必正襟危坐,坐着、歪着、倒着、躺着……不一而足、样样均可,聊意正浓,兴味正酣,岂肯为形式所拘。话题无非家长里短、蜚短流长,你婆婆好,俺婆婆坏,恁小姑子是个大坏蛋……一场酣畅淋漓的中年妇女日常精神垃圾倾倒会。别看现在一个个慷慨激昂、义愤填膺,转回头还不是柔情似水,一脸笑模样?人到中年,哪个不是拼命拉着生活的重轭?可是泪水、汗水在微笑的面具下流淌,坚强的铠甲里面栖息着疲惫的灵魂,一旦有机会从铠甲里解放出来,立刻甩胳膊伸腿,自由活动放松放松,它很明白,待会还是要回到铠甲里面去的。纯洁的友情,也许是灵魂释放的一个重要的窗口。友谊天长地久!前一段,被一位我无比崇敬的朋友误解,很受伤!我自忖是纯度颇高的感情至上主义者,怎么可能把单纯的仰慕作践为功利的心机?!夜幕降临,从地下室恭送闺蜜团——气温断崖式暴跌,这群半老徐娘风度有余,衣着温度不够,地下室暖和点。
进门,手机铃声激越,赶紧接。老妈一通抱怨,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没接……出门忘带了!“明天还不上班吧,带我去医院看看你姥爷!”姥爷86岁高龄,前列腺增生住院。老妈晕车严重,只能骑电动车,20多里的路程,我要往返两趟——她年近70,我从家里接出来,再安全送回家中,才能放心。一路上遇到车多人稠的地方,不由心里紧张,频频回头看后面追随的老妈——但凡你能坐车,还用我这么操心?农民没有假期,“假期”一定程度上也是个身份标签。就连“五一”劳动节,这个最该农民享受的节日,对于他们来说,仍旧只是个噱头,毫无意义。老妈狩猎捕获了我的假期,也感受到了假期的存在。
姥爷住院20多天了,精神尚好,但越来越孩子气。老妈跟值班照顾姥爷的舅舅说话,我站在姥爷的病床旁边。他可能迷瞪了一会儿,睁开眼含含糊糊说着什么,但为了不让他觉察自己在说莫名其妙的话,我就一本正经地应答。最后,姥爷笑了,他已经明白过来了,要坐起来跟大家说话。姥爷教了一辈子书,从他手里不知送走了多少学生。他开启了多少个孩子心灵上的蒙昧,不觉间,岁月的尘灰却悄悄蒙蔽了他的心智。姥爷说以前国庆节不放假,一星期歇一天,后来改成一天半;现在孩子们多好,一星期歇两天,还有“五一”黄金周、“十一”黄金周……我心里暗自说:好?你去看看孩子们的补课表!中小学生的假期!就是个笑话!但我脸上的表情始终是微笑的,微笑是病房里最优美的舞蹈。
这么大年龄做手术风险不小,但为了姥爷今后的生活质量,孩子们毅然选择了手术。手术定在明天下午2点,今晚12点以后,禁止一切饮食。我有过做手术的前科,姥爷就问我做手术疼不疼。他还是紧张害怕的。人越老,性情越接近孩子,也许算是一种轮回吧。我把骨折手术的经验一股脑讲给姥爷,尽可能淡化苦痛,说得轻描淡写。姥爷很认真地听,眼神有一丝孩子般的清澈。我想起骨折住院的时候,亲朋好友来看我,我都可以跟他们谈笑风生,唯独姥爷来看我的时候,我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也许在老人家面前,我再也装不得坚强!陪老妈往外走的时候,姥爷突然大声叫我,告诉我明天他要做手术——他再一次忘记早就告诉过我了。“我知道了姥爷,我明天在手术室外等你出来!”
姥爷不能进食,当班的大舅也没法吃饭,总不能让老人看着眼馋吧!终于捱到下午两点,姥爷被推进了手术室。等待的时间是最漫长的,手术室外的两个小时抵得上两天。姥爷被推出来,因为是微创手术局部麻醉,姥爷意识还清醒,他大声说“谢谢大夫!谢谢大夫!”大夫和手术室外等待的人们都笑了——可爱的姥爷!等姥爷安顿好,送老妈回家,我独自骑车融入夜幕!
一场秋雨过后,秋意更浓。前几天还声势浩大的秋虫大合唱,现在只剩下几声凄婉的独吟,似秋日私语渐行渐远,余音袅袅……独处拨动了心弦,思维随之而舞。这条路,我已经走了四十年,以后还能走多少年?在我我之前曾走过多少人?在我之后还将走多少人?路边的野草花年年荣枯,一岁一个轮回。人,渐渐老去,百年一个轮回,可轮回的还是不是自己?这路、这草、这人,哪一个是更永恒的存在?什么是永恒?是时间的久长不断,还是生生不息的接续延绵……
一进入灯火通明的城里,我的思绪戛然而止——眼前车水马龙,耳中嘈杂喧嚣,一个突兀的物质的我。精神的我躲开了,躲进了某个隐蔽的角落,任怎么努力,也无法召唤出来。生命,就是物质自我和精神自我共舞的舞台。我明白,我的精神摇篮始终在生我养我的地方。离开家乡,即是天涯,再繁华的地方,心儿也只能流浪。我曾多少次流连在家乡的小路上啊,把心灵的浮躁消融于清冽的月色、消融于悠然的虫鸣、消融于纯净的暗夜……
睡梦中被电话铃声叫醒,天已大亮,婆婆说她的保洁员工资在手机上找不到了,“你快点回来给整整,别两三个月白干了!”她是村委之一兼任村里保洁员,保洁员的工资,需要在一款APP软件上进行操作,输入各种信息后才能转账成功。婆婆对电子产品有着强烈的抵触和不信任,无奈时代发展的需求,她不得不接受。捣鼓半天终于搞定,婆婆恨恨地说:“这玩意哪有存折好,上面有字,工资跑不了!”她的观念,看得见的就是存在,看不见的就是虚幻,根本靠不住——很唯物的哲学!跟不上时代的步步伐,生活的舞步就会凌乱。
假期余额严重不足,只剩半天时间了,赶集拨通最好闺蜜的电话,下午刚好没事,约定逛街,逛街是其次,主要是想边走边说,聊聊天。这姐们儿会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在我春风得意的时候衷心为我高兴,也会在我十恶不赦的时候毫不留情拿刀杀了我……我把仅存不多的假期余额交付给她,风雨无阻心甘情愿!宝贵的半天时间,也没能完全享受,因为单位的事跟同事电话沟通若干次。闺蜜对我的工作选择严重质疑——借调的意义何在?我从教育系统借调至某机关已经有些时日了,原地踏步动作标准成典范。姐们儿把现实掰开了、揉碎了给我看,像童话里的水晶魔球,清晰映现出我的未来。我有些不适——柏拉图洞穴里看影子的人,被拉到到洞穴外的不适。舞台布景错位,角色该如何回归?生活是把双刃剑,一刃清醒,一刃糊涂,到极致都可以滴血伤人。
当我终于安静下来,距离8日零点只有不到两个小时了。假期倒计时,我还没品出味儿来——也许人到中年,腕上的手表指针加速度旋转,快得让你根本来不及回味!小时候的假期是纯粹的欢乐,长大后的假期是四处救急的补丁;小时候的假期是春之声圆舞曲,中年的假期就是电闪雷鸣波尔卡!
窗外,路灯昏黄,落叶如蝶。夜已深!秋已深!何惧?天上舒卷着微云……
突然一激灵,想起电车还没充电,它为我服务呕尽了所有电量,是被我从城郊大老远推回家的。我给电车接通电源,我给自己接通梦源,“咱俩都充充电,幕间休息休息,明天重新登上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