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翼（宁夏）
奶奶，今夜下起了雪，使我想起你。
雪花一片片飘落，悄然无声，如你的叹息。
我拿起扫帚，把院里的雪清扫干净；把劈柴抱到灶台旁；把块煤装满火炉边的铁皮桶。
炉火旺旺，映红了你的脸。你的脸上，皱纹多了，也更深刻了。
你红扑扑的笑脸，挂在我失眠的床头。
雪覆盖了大地上的一切，包括今夜我的呼吸、回忆。
奶奶，还记得吗？我给你做的花盆，你夸我说，菊花和绣球花开得好，是因为花盆做得好。
还记得吗？我给你挑水，把水装满大缸，你踮着小脚说又有一个星期的水喝了。
还记得吗？我采折的沙枣花枝，你最爱插在花瓶里，不停地嗅啊嗅；你喜欢庭院内外花香氤氲，这时的你，想起故乡的桂花，唱起“八月桂花遍地开”。
奶奶啊，你总能把不如意的生活过得有声有色。
奶奶，今夜下起了雪，使我想起你。
想起你，拉着我的手，给我讲过去的事情。那时候，爷爷是个乡村教师，而你还是基督教会女校毕业的学生。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沉浸在一生中最最幸福快乐的时光里。说到这儿，你就啧啧嘴，好像嘴里至今依然流淌着当年的甜蜜。
如果不是襄樊沦陷……如果不是……
你们此后就开始了逃亡，在难民的队伍里颠沛流离。被鬼子追杀，被土匪抢劫，被民团殴打。
永生难忘的那个雨夜，父亲病了，高烧不退，你哭红了眼。
一家人蜷缩在铁鉴寺场院里的血水中，你和爷爷抱在一处，哭着发誓要白头到老，永不分开……那是一个比一生都漫长的夜啊。
后来，后来发生了许多变故；
后来，后来爷爷背叛了你。
说着，说着，你的眼角滚下了伤心的泪滴。
奶奶，今夜下起了雪，使我想起你。
你说你不止一次想到死，不止一次地站在钱塘江边，任那滔天的浪拍打你，拍打你无边的悲伤和苦楚。
我赶紧抓住你的手，哭喊：奶奶！奶奶！你不能死！我们要活下去！
你说：对！要活下去！为自己，也为三个苦命的孩子。
那夜。听你讲着。夜没有睡。外面下着雪，雪也听着，雪没有停。
我依偎在你的怀里睡去。我梦见你昏睡在厚厚的雪中，久久未醒。我急得大哭，哭醒了我和你。
奶奶，今夜下起了雪，使我想起你。
还是和往常一样，我走在前，你侧身扶住我的肩膀，走在大雪覆盖的乡道上。
你说我是你的拐杖，我说这辈子，就做你的拐杖，哪儿都不去，你走哪儿，我到哪儿
我说等我长大了，就赶上一个毛驴车，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你开心地笑了，笑得豁牙叮当。
我还说，我要找到爷爷，让他给你道歉、向你忏悔，让你们重新回到从前。
你和我，奶孙俩，深一脚，浅一脚，走一路，絮叨一路。
不知不觉，雪地上印下长长的两行一大一小的足迹。
雪地上的足迹最终被大雪掩埋。
雪花一片片飘落，悄然无声，如你的叹息。
奶奶，今天是清明，天下了雨，又下了雪。
雨雪霏霏的日子，使我想起你。
奶奶，你在他乡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