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炒凉粉
作者｜王一凡
看到一篇文章，是一位陕南的作者写他们家乡腊肉的味道，突然就想起我的家乡那些让我怀念了三十多年的味道了。
我的家乡在如今已经赫赫有名的白鹿原上，不过在我小时候，她其实是默默无闻的。那个时候的原上没有高楼大厦，也没有影视基地，就连路上跑的小汽车也很少。
但那个时候的原上，有很多味道特别地美，五月里的樱桃，十月里的柿子，还有夏天暴雨过后，奶奶在油勺里炒的豌豆粒儿。那豌豆是在麦子地里一粒一粒捡回来的，发了小小的芽，拿油一煎，酥酥的，脆脆的，是今天的食品店里，多少钱也买不回来的好味道。
但我最怀念的，还是只有在庙会或者赶集的时候才能吃上的蒜苗炒凉粉的味道。
凉粉是现打的，白白的，像豆腐，但比豆腐还要白，还要细，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一个圆的平底锅里，拌着猪油炒蒜苗的香味，那叫一个汆呀，隔着百十米都能闻到那个香，勾得口水一个劲儿地从舌头底下朝外冒。
一闻到这个味儿，管他庙会上还有啥热闹也不要看了，拉着妈妈的手就朝凉粉摊儿上跑。凉粉摊儿很是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带上几个小板凳，还高低各异，形状不一。但卖炒凉粉人的却很热情，看见你来了，远远地就招呼：“坐，快坐，娃要辣子不？”
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家是镇子以南车村的，老人收拾得利利索索的，穿深灰色的旧褂子，但干干净净，平平展展。他卖的炒凉粉和别人家的不一样，除了猪油拌蒜苗的香味以外，还会在凉粉上洒一层白花花的大米。
在白鹿原上，大米是个稀罕物，因为我们原上祖祖辈辈都是种麦子的，所以老人这洒了大米的炒凉粉，就平添了一种在当时的我根本说不出的香味，真是垂涎三尺，欲罢不能啊。
妈妈给我买了一碗炒凉粉，就去别的地方逛了。
吃炒凉粉急不得，因为刚从锅里盛出来的凉粉是滚烫的，要是急性子的人抄起一口就朝嘴里塞，搞不好会把舌头烫出个泡来。
吃炒凉粉一定要慢慢的，一边拿小勺子搅着拌着再一边吹着，待温度正好了放进嘴里，那柔滑细腻的口感，加上猪油拌了蒜苗的味道，顿时满口生香，世上啥事儿都忘了。
尽管吃得非常慢，但一碗炒凉粉很快就要被我吃到底了，可是妈妈还不见回来，坐在凉粉摊儿上，我的心里害怕起来了。
我怕妈妈没有给老人付钱，他要是管我要钱怎么办呢？我可没有钱给他啊！
我更怕吃完了凉粉老人会把我从凳子上撵走了，那样妈妈回来就找不到我了，我又该怎么办？
越想心里越焦急，越想心里越害怕，还不能让老人看出来，装模作样地在凉粉碗里搅呀，挖呀，却再也一口都吃不下。眼睛一直四面八方地瞅着找妈妈，妈妈，妈妈，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终于回来了。远远地看见她，我还来不及叫声“妈”，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扔下碗朝妈妈跑过去，扑在她的怀里大声地哭。
老人说：“这娃乖着哩，坐在这儿一声不吭。”
妈妈笑笑，拍着我的背说：“娃没离过人。”
我不知道妈妈离开的时候交待过老人照看我，妈妈也不会知道在她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对于四岁的我来说简直就有一年那么长。那种感觉我至今时常还会在梦里体会到，那感觉是看不见妈妈的焦虑与不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年庙会上的记忆，从此我一直就特别爱吃炒凉粉。那种猪油炒蒜苗的香味，还有凉粉入口以后滚烫而柔滑的感觉，是我一生都不能割舍的滋味。
以后不知道吃过多少炒凉粉，虽然再也不是白鹿原上车村那位穿灰色褂子的老人洒了白米的炒凉粉，但依然每一次我都吃得津津有味，但只有一回，我是一边吃着炒凉粉，一边却落了泪的。
那年，先生做生意失败了，我们欠了很多债，常常我早上发的工资下午就都汇到了债主的帐户上。那个时候，我口袋里装的除了坐车的零钱以外，钱包里总是一干二净的。
就在这个时候，妈妈和爸爸来看我了。
我刚刚下班，和他们走到民乐园，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周围大大小小的饭馆有好几家，但我始终不敢张口说一句“妈，咱们进去吃顿饭吧。”我没有钱，我的父母来看我了，我却连顿饭都给他们吃不起。
路边有个凉粉摊，是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猪油炒蒜苗的香味。摊子靠着一堵破旧的墙搭了个帐蓬，帐蓬也是又旧又脏的。
妈妈说：“就这儿吃点儿东西吧。”一边拉着我坐在帐蓬底下的一条长凳上。
那是我这一生吃得最没味道的一次炒凉粉。
我一直背对着妈妈，不让妈妈看到我的眼泪。
妈妈似乎什么都懂，她一直默默地坐在我身边，直到最后，她说：“人这辈子啥都要经过，我跟你爸最难的时候，衣服泡在大涝池里，连块肥皂都买不起。你爸在树上给我打两个皂角，那样的日子我们不也过来了吗？”
我点点头，相信她说的一定是真的，但却哭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顿饭，三碗炒凉粉，花了四块五毛钱，我坚持自己付了，妈妈没有和我争，许是顾及着我当时那可怜的自尊。
以后果然如妈妈说的那样，日子一天一天地又好起来了，但是妈妈却在一个冬天的午后永远离开我了。炒凉粉的味道在西安的大街小巷里随处都可以找得到，尤其是回民街上，一家挨着一家，香喷喷的，吸引着往来客人的胃口。
我时常去那里坐一坐，尝一尝那里的炒凉粉，一样的细滑，一样地吃下去暖着人的心，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总觉得好像多了点什么，又好像少了点什么。走在路上仔细地回味，多的，是我对过往岁月的怀念，少的，也许就是妈妈的陪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