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万小红、文艺女青年,秀洲区油车港人,中石油浙江嘉兴销售分公司员工。热爱生活,更爱文学,常用文字记录心情。作品多发表在《嘉兴日报》《南湖晚报》《曝书亭》等刊物。
夜幕降临,凉风习习。
吴姐刚吃过晚饭,急急地收拾了碗筷,换上一身好看的碎花连衣裙,拎起装着音响的帆布袋,匆匆地踏进夜色中。
路过村头根宝婶家,根宝婶早已拾掇干净候在门口,看到吴姐,两人相视一笑,便尾随着往千亩荡方向走去。
在千亩荡广场上,早已聚集了二十多位附近村的大婶大妈们。她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谁的衣服好看,昨天谁的舞步错了,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等吴姐摆好音响,调试好音乐,大家都已经迫不及待地排成队列,开始每天的必修课--广场舞排练。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排舞队的人员并不固定,愿意跳的随时可参加进来。吴姐是这群队员中年纪最轻的一个,但也有六十出头了。她上过小学四年级,在这群清一色的文盲大婶中算是有文化的,因此她被大伙推举当起了排舞队的队长。学习、教授新舞,摆弄音响的技术活就由她负责到底。
年纪最大的当属人称“宝姨”的根宝婶。已经八十岁高龄的她,眼不花,耳不聋,依旧身材挺拔,依稀能辨出年轻时的姣好面容。除了雨天,每晚的排练都不会缺席,已经坚持了两年。只见她穿着一件花色褂子,一条黑色百褶裙,一双自制的紫色浅口布鞋,正跟着吴姐身后认真地跳着,看着她灵活的背影,丝毫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
今天学习一支新的舞曲,对她们来说有点难度。吴姐认真地示范着,每个动作都要演示几遍,有时甚至用慢动作来展示,嘴里喊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根宝婶很努力地踏着吴姐的口令,慢慢地跟上节奏。在练习了十来遍后,吴姐打开音响,让大家跟着音乐的节奏合拍了几遍,挨个纠正她们的错误动作,直到熟练为止。
一曲终了休息的时候,根宝婶打开了话匣子。
附近的村民都知道,生在旧中国的根宝婶是长女,在她后面,接着有了三个妹妹两个弟弟。父母给地主家做佃户,有时实在是揭不开锅,看到家中那么多张嘴在嗷嗷待哺,为了孩子们能活命,父母一狠心就把才八岁的根宝婶给一户富农家当了童养媳。没能上学堂认字的她,小小年纪就帮公婆家一边带弟妹们,一边下田劳作。
新中国成立后,慢慢长大的根宝婶出落得亭亭玉立。看着未来的瘸腿丈夫,心中有主见的她勇敢地向婆家提出毁约。由于已经是新社会了,婆家也不能强求她留在家中。就这样,摘了童养媳帽子的根宝婶,终于回到了自己父母家中。
50年代初土地改革,家家户户分到一些土地。但因为缺少大型农具,生产落后,后来又成立初级农业合作社。等到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实行集体劳动、评工计分、按劳分配,两个弟弟因为年少,只能拿4、5分工分,而根宝婶已经是一个能拿8分工分的女全劳力了,当时一个男全劳力每天的工分是10分。
那时的根宝婶,虽然是个女儿身,可干起农活来丝毫不逊于那些大男人。不仅播种、插、收割是个能手,就连一百多斤的担子在根宝婶肩上压着,她也能面不改色气不喘地走上好几条田埂,令一些男青年都自愧不如。劳动的报酬是按一年中所得工分的多少来计算的,等到年底,根宝婶家的工分都能换来足够的粮食,这里有作为长女的根宝婶不可磨灭的功劳。
到了婚嫁的年纪,根宝婶嫁给了同村的阿永。等到根宝婶也陆续生了两儿一女三个孩子后,这时却遇上了三年大饥荒。那时候的苦,根宝婶还记忆犹新。田地欠收,填不饱肚子,就连河里常见的湖羊草,这种平时本该是猪羊吃的水草,也成了根宝婶眼中的美食。当然,代价是引起全身浮肿,差点丢了性命。
想到这里,根宝婶不禁叹了口气,她说那时候的日子才真叫苦,挖过野菜,剥过树皮,吃过水草,但夫妻俩带着三个孩子硬是挺了下来。随即,她又笑了:后来日子慢慢好了起来。
中国改革开放开始,三个孩子陆续成年。最小的女儿考上了大学,在江苏上学并工作成家。两个儿子都进了乡镇企业打工。阿永利用自己会砌土灶的祖传手艺,在周边乡村走村串户给农家打灶头,每日可以挣个活钱贴补家用。农田承包制使根宝婶家有了自己的四亩水田,能干的根宝婶成了这几亩水田的大管家。
她把承包田看成了自己的第四个孩子。每天,她都要去田头走走看看,顺便拔个草,观察着庄稼的长势。一年早晚两季水稻种植收割,冬季油菜、麦子播种,根宝婶都是个专业的农家好手。
在农忙季节,根宝婶每天天蒙蒙亮就下田劳作。等别人下田时,往往是根宝婶已经割了一茬又一茬稻子,田头弥漫着新鲜稻草特有的草香味。夜幕降临,大家都收工回家,根宝婶总还是在田里抓紧把手中最后一把秧插掉,却顾不上去赶一下围着她嗡嗡叫的蚊子。等到她弓着腰酸背痛的身子走在蜿蜒不平的田埂上时,空旷的田野中就剩下了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一路走过去,惊起田埂上的小青蛙“噗通噗通”往水田里跳。
水稻收割后,经历了割稻、脱粒、晒场后,金灿灿的稻子堆满了谷仓,除了上缴公粮外,其他的都是根宝婶家里的口粮。望着这些真正属于自己的粮食,根宝婶松了口气,从此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二十一世纪。有一天,一年到头侍弄承包田的根宝婶突然失去了“工作”,这是按她自己话说的。
原来,村里大部分的承包田都被租给了别人,有种葡萄的,有种蔬菜的,还有的开挖成了藕塘。这时,根宝婶的两个儿子都在城里打工买了房,只有在周末才回家和父母团聚。眼见得父母已到了古稀之年,为了让他们不再辛苦操劳,兄弟俩一致同意把家里的水田也给出租了去。为了这,根宝婶还和两儿子争得面红耳赤,她心里实在是舍不得,感到很不踏实:农民没了田地,还叫农民吗?
远在江苏的妹妹听了哥哥们的意思,也出马劝说。看到三兄妹坚决的口气,再加上阿永也支持儿女的决定,最终,根宝婶勉强同意把水田出租。至此,按她的话说,父母以前给地主家做佃户,现在没想到我也成了“包租公”。赤了一辈子的双脚,终于一年四季穿上了袜子。
丢了田里的“工作”,闲不住的根宝婶又到了镇上的小厂打临时工。每当乡亲劝她,这么一把年纪了,不在家享清福,还在折腾,真是太傻了。风趣的根宝婶说,我打工不是为了钱,身体健在,总想找点事做做才不至于闷得慌,不然变成老年痴呆症可就不好了。
后来,小厂关闭了。根宝婶再一次“失业”了。这时候,国家对环境绿化越来越重视。于是,勤快的根宝婶又有了新的用武之地。
她每天带着小板凳和镰刀,穿着橘红色的反光背心,跟着一些老姐妹们坐上公交车去城市各个地方种植花草。从城中公园到交通绿化带,再到各个新建住宅小区,这些地方都留下了根宝婶的足迹。她很开心,一辈子都呆在乡下,很少进城,这回可是做了“街佬人”了。
天天接触花花草草的根宝婶,一双眼也越来越会审美。她在家中的庭院里种上了花草,也开始不再吃隔夜的菜肴。地头的小青菜满是虫洞,她也不敢再动不动就施农药。看到河里有漂浮物,她总会捞起来扔进垃圾桶,还不忘谴责一下那个丢垃圾的无名之人。
看到城里退休的老妇人在公园里跳排舞,显得那么年轻活泼,根宝婶每次经过都驻足发呆,也开始心动了。人生第一回买了一条黑色的百褶裙,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村里的排舞队。
满头银发却身板依然硬朗的根宝婶,在排舞队里并没有一丝违和感。她的舞步虽然没有那么娴熟优美,但她认真琢磨一招一式的好学样却令人动容。
夏夜的千亩荡边,这边音乐声声,排舞翩翩,那边排放着一溜的钓鱼竿,钓者屏气凝神盯着水面上的浮子,按他们的话说,钓的并不是鱼,而是一份宁静放松的心情;亲水曲桥上,乡亲们三三两两地闲逛着,交谈着,笑声荡漾在夜空下的水面上,惊起了一群白鹭;孩子们在广场一角打起了羽毛球,嬉笑声吵醒了天上的星星,它们调皮地在空中眨着眼睛,和岸边人家点点灯光遥相呼应。皎洁的月光铺满了整个千亩荡的湖面,宽阔的水域净如镜面。一阵微风袭来,真个就是“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漫步小道上,惊动了池塘里的青蛙,它们不甘示弱,争先恐后地“呱呱”叫得正欢,湖边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儿“唧唧啾啾”的低吟声,恰似情人们在耳边说的悄悄话。
根宝婶呢喃着:现在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这样好的日子,我真想再活五十年。
你那么热爱生活,一定会的,我在心里默默地回答。再一看,根宝婶的满脸皱纹竟也绽开了一朵美丽的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