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庸
此外,通过揭露小隐私来刻画人物是小说中最精彩的部分,比那些在政治事件背景下描述的人物活动要有趣得多。
主人公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也是一个社交中心)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平时不苟言笑的夏吕斯突然变得面慈目善,兴冲冲地离开。夏吕斯迎着阳光眯起眼睛,脸上那股常常绷紧的神色此刻松弛了。主人公为他遗憾,平时为何总装得那么粗暴、这么古怪,慈眉善目不是很好么?此刻,夏吕斯男爵突然睁大半眯的眼睛,出神地迎面盯着站在自家店铺门槛上的那位裁缝絮比安絮比安他平素的那种谦逊、善良的样子瞬间荡然无存—与男爵完全对应,抬起了脑袋,给自己平添了一种自负的姿态,并含有某种蔑视夏吕斯的成分。夏吕斯仍然笑眯眯,然后两人进入了店铺。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两个是一对儿
夏吕斯在小说中是一个特别的角色,也是塑造得较成功的艺术人物。他一方面疾恶如仇,一方面又生活在颓唐腐化之中。小说最后,夏吕斯的另一个男友莫雷尔,和圣卢好上了,夏吕斯气急败坏,想杀死莫雷尔,莫雷尔只能东躲西藏。夏吕斯同时又在寻找更年轻的人,尽管他已是老态龙钟。而且在战争期间,夏吕斯发表了一些亲德言论,而引起真正的法国人的不满。
四
以上的故事表明小说不仅在刻画人物方面显示出惊人的才华,又在讽喻上另有建树。在主人公眼里,上流社会充斥了附庸风雅、情感危机。作者大量运用挖苦、讽刺、诙谐等艺术手法,把视角伸向每个角落,每个心灵。有些角落在常人眼里容易忽略,但在作者敏感的视线里却清晰可辨。凡是能揶揄一番的,作者决不放弃,这种手法从头至尾渗透在小说中。在《盖尔芒特家那边》里,弗朗索瓦丝不喜欢我用主人的腔调说话。她知道这对我不适合,我天生不是这样的种。她用“装腔作势不适合我”这句话表达她的这个想法。作者通过她的口,来对上流社会下断语。
《在少女们身旁》中的巴尔贝克海滩,卢森堡亲王夫人每天上午来海滩转一圈,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向她介绍我的外祖母和我,不一会,她不时转过头来,“向外祖母和我投过柔和的目光。她希望不要显出自己地位比我们高的样子,但是她肯定没有计算好这段距离。由于计算的错误,她的目光充满了善意,以至于我看到她就要像抚摸两头可爱的动物那样来抚摸我们。在驯化动物园里,两头可爱的小兽就会越过铁丝网,朝她伸过头去。”
在《索多姆和戈默尔》里,维尔迪兰夫妇邀请众人来吃饭,对夏吕斯来说,到他们家用餐,根本不是去什么上流社会,而是去一个下流的场所,他像一个中学生第一次涉足妓院,心里忐忑不安。
还是这个维尔迪兰夫人,作者似乎故意跟她作对,常常嘲笑她的愚蠢和附庸风雅。她很习惯装腔作势,听了一段“带有一点儿色彩”的话,“她轻轻叫了一声,把那双一边角膜已经有点萎了的、鸟儿似的眼睛完全闭拢,突然,仿佛她慌忙避开某种下流景象或是防备什么越轨行为似的,双手深深地掩住自己的脸……她似乎在努力抑制自己,收敛起这份笑容;假如纵声大笑,她简直就要晕倒”
这些嘲讽显然带有重拳出击的意味,同时可以看出作者确实是一个讽刺能手,他的嘲讽擅长抓住人物细微的弱点部分通过它们直刺入人物的灵魂深处。连那些贵夫人的穿着,作者也不放过要嘲弄一下。主人公全家移居巴黎,寄居在盖尔芒特公爵的家里。盖尔芒特公爵家的沙龙,是这个地区最有名的任何人都把能进入这个沙龙而引为自豪。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是这个沙龙里最具国色天香的人物,她慢悠悠地走动,全身被珠宝包围着,像一个流动的展览柱。在作者看来,被珠宝掩盖着的,往往是一种虚伪、苍白的生活状态,是一种与珠宝质地刚好相反的、腐朽的、糜烂的、没有生命的东西
也许他看够了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现象,最后他厌倦了一切,不再热衷社交界,开始进入隐居的生活,对于主人公或普鲁斯特来说,隐居着有助于把生活转化为艺术,事实上,他已发现自己的唯一选择就是写作。主人公这种热衷社交之后又厌倦的变化,其实是作者自身的生活写照,普鲁斯特在社交界如鱼得水的情景,同时代的人这样描绘过他。说他在所有的女人和某些男人们看来,都是美的,他身上的许多东西可以跟别人比,比风度,比智慧。无论在哪里,他都是社交界的宠儿。据同时代的作家法朗士回忆,有一回,普鲁斯特曾问他,为什么你知道那么多东西。法朗士回答说,这很简单,我在您这个年纪,不像您这么漂亮,不太讨人喜欢,也不去社交界,只是呆在家里看书,不停地看。这可以另一个侧面看出普鲁斯特在社交界的状况。他的受宠,不仅有同时代人的文本佐证,在他自己的文本中也不断体现。他在最初的长篇小说《让·桑德伊》中,反复描写主人公(就是作者自己)如何相貌堂堂,如何风度翩翩,出类拔萃,从这些描写中可看出作者强烈的自恋情结
无论四周的赞誉多么强烈,无论自恋到何种程度,总会有退潮的时候。主人公和作者一样,年纪轻轻就看破红尘,退出社交界,当然里面很重要的因素是疾病所致。
莫里亚克在普鲁斯特的传记中,这样描述,“患病的马赛尔·普鲁斯特为献身于他开始的鸿篇巨制,只能生活在一个年四季窗户禁闭的密封房间里。墙上的软木板隔断了所有的声音和人世的一切喧哗。我们当然理解,这个哮喘病人需要保护自己极度敏感的身体,与此同时,一个劳动者需要完全的安静。但是,除去疾病和工作的原因之外,我们在马赛尔·普鲁斯特身上发现,早在他生活悠闲,身体尚好的时期,他就喜欢关闭屋子,‘与世隔绝’,这是一种幽闭症”。得了幽闭症是痛苦的,却能发酵才华,这个才华体现在他的写作上
主人公(或者作者)并不像通常的作家那样志满意得,那样具有作家姿态,而是经常感觉写得不顺手,才思枯竭,常常撕破稿纸。“写了开头几页之后,烦恼使我的笔从手中滑落,我觉得我永远不会有才华,不具备天赋,我急得哭起来”(《在少女们身旁》)其实这种不自信存在于许多作家身上,他们都有不断写不断撕稿纸的过程。只不过主人公把这个过程夸大了,以为别人的优秀作品都是信手拈来,全世界惟独他的写作最艰难。不过他的这种不自信比起那些刚刚写出了几本书或者得了什么奖的夸夸其谈的作家要可爱得多。而且这种从来不具备自信的作家,从来都处在怀疑(敏感在这儿变成了怀疑)自己的位置上,而这种位置有时恰恰能创造出最好的文学文本,普鲁斯特就是典型的例子
普鲁斯特的文学成就很高,这已经成了定论,伊夫·塔迪埃在《普鲁斯特和小说》里这样论述他的主要文学贡献:普鲁斯特美学的特点之一是作者对读者保持优势,而这借助于一种奇妙的“预见”技巧:酝酿、预示、突然转弯、空缺(原先期待其中有事件和发展)发展(原先不期待有任何东西)、故事的逐渐展示(而读者几乎不知道何所指),以及掩盖真实的虚假情节。这其中重要的一点是说普鲁斯特擅长于把故事的结尾提前预告,这表现了另一种敏感,即敏感的预测性,把未来过早地招到眼前,以及过分的幻想性,决定了小说的悲剧与宿命的特征。比如主人公在小说的开始部分就预示了后来必定要成为作家的可能在斯万与奥黛特感情纠葛时,作者已经安排了斯万的悲剧命运;在《女囚》中,阿尔贝蒂娜预示自己会坠马而死。
这种含有敏感特征的叙述技巧,在评论家的眼里被看作是对时空关系的处理,即在时间中安排事件或如何安排事件的艺术,带有强烈的主观性,随意性,和作者敏感的诗质特性十分相象,而且这种艺术技巧在普鲁斯特的手里翻转自如,十分得心应手。或者说要理解空间有几何学,时间有心理学很容易,但要在小说中体现出来就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了。
与许多伟大的小说一样,这部著作无论从哪一页,都能进入小说的核心,或者说它是一个红楼梦里的大观园,周遍有许许多多的通道,每一条通道皆能通向庭院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