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吴建明,退休职工。喜欢静坐一隅,将琐碎的流年絮语付与文字,在一盏茶香里,留下光阴的故事。
曹雪芹是何等大家,把一部《红楼梦》写成了百科全书;书中的诗词歌赋拟谁像谁,遣词造句自不必说。即使在看似平淡的“泛泛”描述中,常常是一个字,便耐人寻味,甚至令人拍案叫绝。
一个字,刻画人物心理。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时候,到了荣府大门前的石狮子旁边,看到满门口的轿马,她自然是不敢过去的;于是来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凸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门上,说东谈西的。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
这里用了一个字—“蹭”。就是说刘姥姥的步子跨不开,她是慢慢地往前移。为什么会这样?刘姥姥是和女儿女婿一起过的,彼时秋尽冬初,眼看着天气要冷了,但是家中一应冬事未办,日子过不下去,她到贾府来是有目的的,是来打秋风的。她蹭过去的同时,也是准备放下所有的尊严,准备卑躬屈膝,准备舍弃老脸的过程。
穷人到一个原本不是亲戚的豪门“远亲”那儿去开口,需要多少的勇气,有多少的无奈?所以,刘姥姥这一步不是跨出去的,是蹭出去的;我们仿佛看到了刘姥姥一双积了风尘的旧布鞋挨着地面往前移的情形,她内心是何等争斗又战战兢兢。
再如,刘姥姥二进贾府的时候,周瑞家的把她领到凤姐屋里等凤姐,凤姐还没来,平儿先来了。刘姥姥原本是坐在那里,见平儿来,“忙跳下地来问’姑娘好’”。平儿还不是主子,只是一个有点脸面的丫鬟,但刘姥姥见了她忙不迭地“跳”下来问好,一个“跳”字,把刘姥姥的诚惶诚恐刻画得淋漓尽致。
一个字,暴怒情绪一览无余。
在忠顺府的总管到贾府要唱小旦的琪官和贾环向父亲贾政添油加醋地告宝玉状之后,于贾政看来,宝玉 “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淫母婢”;所以,他气得面如金纸,一叠连声地大叫:“拿宝玉来!”这里用了一个“拿”字,不用“叫”,也不用“带”,或“传”、“唤”等。
通常,“拿”与“捉、缉”等联用,是对于犯人,比如“捉拿凶手”“缉拿归案”。但是,贾政对自己的儿子用了一个“拿”字,表明他怒火中烧,心里已经忍无可忍。
宝玉被带来之后,贾政喝命小厮对宝玉要“着实打死!”。宝玉毕竟是贾母、王夫人等宠爱的少主人,小厮们也不敢打重了,只是举起大板来打了十来下。但是,贾政嫌打得轻了,他踢开小厮,夺过板子,“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作者不说“打了三四十下”,而是说“盖了三四十下”。
通过一个”盖“字,我们仿佛看到贾政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一是一二是二,整个板子重重地打在宝玉身上。由此可以强烈地感受到贾政的下手之狠,以及他的父威,他的暴怒,他的恨铁不成钢。
一个字,足见宝玉备受宠爱。
尽管贾政恨宝玉不求上进,但是和宝玉兄弟贾环一比,贾政见宝玉“身材飘逸,秀色夺人”,再看贾环是“人物猥琐,举止粗糙”,便也减去了许多对宝玉的嫌恶。至于其他,宝玉在贾府几乎是人见人爱,贾母更是把他当成心肝宝贝。且看作者都用了哪些字眼来展现宝玉受宠爱的程度。
薛姨妈一家住在贾府的梨香院,宝玉去看他们,大冷天,薛姨妈见了他心疼无比,“一把拉住,抱入怀中”。元妃省亲的时候,宝玉因为是无职外男,不能随便进入;但是这位大姐姐疼爱他,命小太监把他引进来,宝玉行了国礼后,元妃“命他近前,携手揽于怀内……”。宝玉从舅母王子腾夫人的寿宴回来,脱去袍服和靴子后,“就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
贾赦偶感风寒,宝玉去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他和邢夫人是坐在一个坐褥上的;但是贾环、贾兰小叔侄俩也是去请安的,邢夫人是叫他们坐在椅子上。刘姥姥二进贾府的时候,贾母在大观园设宴,王熙凤设计好了要拿刘姥姥寻开心,刘姥姥也配合演足了戏,大家哈哈大笑,宝玉笑得“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叫’心肝’……”,类似的还有不少。看似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抱、揽、滚、拉、搂……”,众人对宝玉的偏爱一览无余。
一个字,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王熙凤在《红楼梦》里是鲜活生动的,作者不惜笔墨,把这个脂粉堆里的英雄描绘得叫人又爱又恨。在“不经意”间,只一个字,王熙凤鲜明的人物形象便跃然纸上了。第二十八回,写凤姐在院里看十来个小厮挪花盆,凤姐是“在门前站着,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
第三十六回,凤姐从王夫人那里回了事出来,到廊檐下,她索性“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在那里骂姨娘。且不说她拿耳挖子剔牙,挽几挽袖子,只看她站着的姿势,一次是“蹬”着门槛,一次是“跐”着门槛,十二金钗里也只有凤姐才会有这样的站姿。她不像林黛玉那样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也不像薛宝钗那样内敛端庄,在许多时候,她的表现并不优雅甚至是粗俗的。
薛蟠是薛宝钗的亲哥哥,因为薛母溺爱,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骄横跋扈,俨然一个纨绔子弟。但是,薛蟠也非一无是处,他看重亲情,在妈妈和妹妹伤心的时候,也会低声下气地哄她们开心。再看看宝玉被打以后,薛姨妈和宝钗都认为是他告的密,他气急败坏:”谁这样编派我……既拉上我也不怕,索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命,大家干净!’ 一面嚷,一面找起一根门闩来就跑。”
薛姨妈赶紧拉着他,“薛蟠的眼急得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赖我……’”这里连续用了“嚷”字,《红楼梦》里的人物,特别是那几大家族的人,大多说话都是文绉绉的,但是薛蟠说话是嚷的,他边嚷边赌咒发誓,可见其耿直的本性。
也有只一个字,体现上下尊卑的。
比如秦可卿出殡的时候,北静王也设了路祭,贾赦、贾政和贾珍见北静王时,是“迎”上去的,行的是国礼,北静王只是在轿内“欠”身即可。再如,贾芸要在凤姐这里讨活计,他在凤姐院门前看到凤姐出来,是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的。
还有用一个字,呈现生活状态的。
比如多次出现的一个字“歪”,贾母就是时常在榻上“歪”着的,或看戏,或和孙女们说笑……那种轻松,那份惬意,要表现出来,没有比 “歪”更确切了。
只字千钧,不胜枚举;《红楼梦》是一本看不尽的书。冬雨缠绵的午后,沏一壶清茶,玩两段“红楼”;于茶中品日月,在字里读乾坤。这,便是年岁安好,静默如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