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浦云
一
湖树影单,看起来很有诗意，实则是危地孤树。偌大一片水域的中央，一块巴掌大的陆地上，长了一株无名树。当然树有名，只是我不知道。十多年里，我几乎天天从它身边不远处的桥上经过。
桥叫温茶大桥。水域是温瑞塘河的一段，河深流缓，大水如湖。树在桥东的水中央。“湖”中央唯有这株数，它脚下的陆地，比它的树冠还要小，人上去，要想站稳，恐怕只能抱住这树。
有人说，城市是数百万的人，孤独地生活在一起。这株树，则是孤独地生活在人的包围中。因为，这片水域的周围，是温州老城区密集的高楼大厦，不远处，是熙攘的城区主干线——人民路。
这样的一株树，路过的人，可以忽略河岸边的公园、高楼，甚至忽略脚下的桥、身边的路人，却不能不看到它。
我在上下班的路上，有时会抬头看看它，有时忽略了它，匆匆赶路。每一看它，我都会触目惊心，都想跟它说话，问它一些问题。
二
你是贪玩，伙伴都离开，自己掉队了？还是你错误地喜欢上这片水域，专门找到这里，然后被困住，一呆就若干年？
那也许，是你最初的种子，被有意无意的一阵风，自远处岸边的树上，吹落于此，然后长成了一株树？那么，你是会抱怨那阵风，还是要感谢那阵风呢？
或者，是当初疏浚河道的时候，人们看这一小片陆地上，长了一株小树，就留下这个小“岛”，然后你就与小“岛”相依为命至今？那么，就是你成全了这个“岛”，这块小小陆地，又成就了你。
总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长在这样一片偌大的深不可测的水的中央。你脚下的那块陆地，不过数平方米，又仅高出水面咫尺，稍一涨水，就会被淹没，水会浸泡你的根，甚至伤了你的树干。这多么危险。
你若在伙伴之间，在山上，在谷地，会成为森林中的一员，在蓊郁的一片树之中，树与树簇拥在一起，可以枝叶相接，拍拍肩，握握手。鸟在树间飞来飞去，为你们传情致意。风来有伙伴帮你阻挡，雨来有同伙帮你遮挡。
即使不在伙伴之间，你可以在乡村，在山区。那里是大自然的领域，空间开阔，空气清新，才是你生活的地方。
你怎么就到了闹市区，在人最集中的地方，在红尘滚滚的所在，深陷高楼大厦与渊深大水的包围中？
当然，如果在森林里，你就是一株普普通通的树，泯然众树间，不引人注目，不被人关注。纵然你是在丘山上、旷野中，独树一帜，栉风沐雨，也可能成为风景。但那还是很平常的事。
那么我，更愿意想象，你预知我会经过这里，特意守望这块寸土之地上，引人注目地，长成一株漂亮的树，等待我的到来。若是如此，我要为匆匆路过，常常忽略你，感到惭愧，向你致歉。当然，我知道，这是我的自作多情。
三
水是上天对你的恩惠，又是你的敌人。你不缺水，一大片渊深的水在你的脚下。但水是你的监狱，是你的围栏。水供养了你，又桎梏了你。
就这样，独立无依，守在水中央，困在水中央，孤立在水中央。对一棵树来说，这已经很了不起了。何况，你是一株姿势优美的常青树，一泓绿水之上，碧玉妆成一树高，四季挺拔葱绿。树冠阔大，落落大方。树影疏落水中，与树映衬，显得俊逸、灵动。你让人想到青葱玉立的少年，又想到老练壮硕的汉子。
你是出世的，因为周围一片水，隔绝了你与世界的联系。但是，汽车，人流，高楼；喧闹的市声，汽车的尾气，居民区的废气。等等这些，都在你的不远处。这样的出世，颇类大隐于市的君子。
总之，你偏偏就要立在汪洋之中，生在拥堵的高楼之间，处在熙攘的街市之侧。人群很近，楼房很近，却都无法接近你，你也无法出走。你干脆，就安然屹立水中央，独树成林，独树成景。如此，你成了殊绝的景致。
你并不高大，也不名贵。但普通的你，就是不愿被人打扰，不愿泯于众树。你偏要来到闹市之间，找到这块大水中孤独的小“岛”，特立独行，根植其上。如此，也就找到了独立，找到了自由，找到了开阔的生长空间。
四
这样想，或是抬高了你。你没有任何了不起的品质和才能，也不是隐士和君子。其实，事情很简单。你只是为了生存，只是努力地活了下来的一株树。
这就是你的命运。你被命运抛到了这汪洋中的一小块陆地，无法改变。残酷的命运，仅有的慈悲是给了你一小块陆地。那是你全部的机会。妄想也没有用。比如妄想着，被人移植，移植到公园或原野或森林里，长到人们以为的令你安全、舒适的地方。你曾经妄想过，但等了很多很多年，没有等来这样的帮助。
于是你知道，困境面前，妄想和等待没有用，惊慌失措、抱怨愤懑，也都没有用。从根本上讲，任何生命的成长，以及找到困境中的出路，都只能靠自己。
有人说，植物也是有思想的。我相信这一点。我相信你是有思想的。你知道，你的选择，你的命运，你的遭际，你的生息，你的朝朝暮暮，跟别人无关。你唯一的财富，是你有生命力，还有脚下这一小块最后的土地。于是，你依照初心，珍惜这最后的水土，把握了这逼仄的生息空间，在风雨中逆来顺受，又不屈不挠，最终生存了下来。
生命的脆弱就在这里。它可以有一些选择，但根本靠适应，因为有很多重要的事情无法选择。诸如长相，天赋，父母，以及出生之地、遭逢际遇，等等。在无法选择的条件下，以及无法改变的处境中，它必须活下来，而且只有靠自己才能好好活下来。它只有活下来，才能成为知己，成全自己。生命的伟大也在这里，它只要努力地活下来，就能证明自己，宣示自己的生命力，进而成为风景。
作者简介：
南浦云，原籍竹溪，现居温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