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茶 茶语微笑
下楼买早点,看到路边树下有几处烧过纸的痕迹,灰已被清洁工扫了,用粉笔画出的大大的圈仍然清晰。
七月半,给已故亲人烧纸钱的时节。
买了一碗热干粉,一碗热干面,熟悉的面摊主人用匙子很小心地给我放盐,这是一份只有在熟人之间才会有的用心,感动。
我站在那里拌面,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拖着一车的废纸箱板走过来,远远地说,天还是这么热。
是啊。面摊主人说。
今天比昨天似乎还凉快了一点,我一边拌面一边说。
过了七月节,夜寒白天热。老妇人说。
什么时候七月半?是不是已经过了?我问。
今天,今天就是。老妇人说。
哦——
昨天下午收到当当网上买的方方新出的长篇小说《软埋》,连夜看完,回味再三。我想起那些在自己的家园里埋葬的人们,还有他们决意永远不返回家乡的后人,当他们在异国他乡想起自己的亲人时,会如何相认?如何对话?
也许,烧一刀纸,看烟火袅袅,升起,消融,那念想便得以实现。
方方说这部小说是从朋友讲自己的母亲的故事时获得的灵感。当那个已经患老年痴呆症多年的老人在第一次踏进自己女儿的豪宅时,惊惶地说,要分浮财了。又在自己临终之时一次次地喊着,“我不要软埋”。
那后面有什么样的故事?
“软埋”,这个词我是第一次听到,才知道是指不用棺木收殓,直接埋在土里。这样埋的人,往往含冤屈愤怒,不得转世。
小说是按两条线进行的,一条线,是想给母亲尽孝的吴青林把母亲接到自己的豪宅,结果第二天母亲就成了植物人。但之前母亲的一些异样言行又让他想知道母亲身上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
他陪老板的父亲到川东寻访故地,无意中听人提到母亲所说的三知堂、且忍庐,得知了一些断断续续的碎片化的故事。
在母亲去世后,他又在好友陪同下,真的进了三知堂,那幢人们传说中的鬼大屋,得知了那里当时所发生的一切,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当年与这里是什么关系,是不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最后,他选择了不再去打探,他说服自己放下,止步,不去探索真相,他说,该你知道的自然会知道,不该知道就让它归于沉寂。在这一点,他和他的父亲一脉相承。
另一条线,是他的母亲丁子桃在寻找自己丢失的记忆,在去往地狱的十八级台阶上一步步地走,翻越失忆的重峦叠嶂之后,她走过的路、见过的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她所经历的那一切,渐渐浮现眼前,只有她自己知道,只能她自己知道,她发现它们,再掩埋它们。
当然,也有把记忆写在日记里的人,吴青林的父亲吴家名。
他本性董,当年被表弟小起堵在回乡的路上,然后去往异地逃生。幸遇刘晋源,由他推荐去部队当了医生,并且行医时救了丁子桃,他看得懂她眼中的恐惧、栖惶,便给她介绍了一份妥当的工作,在刘晋源家做保姆。多年后,两人重逢时,他的妻子已去世,他就和她在一起,生下了儿子青林。
青林这个名字来自于他的父亲董朴青和母亲珍林,他把父母的名字记在心里,却没有在日记中写下自己原来的名字。
吴家名,没有家,也没有名。
忘记过去,也许是最好的保护自己的方式。他在日记中这样写,在安抚丁子桃时这样说,而这也在最后影响了儿子吴青林的选择。
是的,但凡经历过黑暗的人,往往都会对那一段历史讳莫如深。
但是,总得有人说出来。正如吴青林的大学同学龙忠勇所说的,有人选择忘记,有人选择记录。我们按自己选择的生活,这样就很好。
小说中有大段对川东地主庄园的描写,因为吴青林和他的同学龙忠勇是学建筑的,只不过一人从商,一人在大学做研究,他们实地考察中的那些对话,关于人与建筑的关系的讨论,都很有意味。
我倒是由此而联想到了地主刘文彩的大庄园,当年小学语文课本教给我的对于地主的第一课,还有那些故事,收租院的故事、周扒皮的故事、打土豪分田地的故事。
又想到一位长辈拿给我看的他写的日记,当年他的父亲被划成地主后曾经想自杀。说真话,长辈文字间郁结的怨气令我不忍卒读,但我知道那就是他的一生之痛。
还有发小给我讲的她的爷爷奶奶的故事,老人早年跑船下汉口赚了不少钱。到了分浮财的时候都交上去了以换得安宁,可是没完,夜里,邻居躲在他家墙角偷听,看他的爷爷奶奶是不是在商量把家里的银元藏到哪里。
我记得从上小学起,但凡要填表格,必有成份一栏,成份是每个人身上的第一标志,贫下中农还是地富反坏右,必须照实填写。班上的有个同学的爷爷是地主,曾经被斗,连我们小孩子吵架都会说她是地主家的狗崽子,然后有人画漫画,画她的妈妈抱着她在吃糕饼,然后写打倒地主XX。 XX是她的爷爷,一个瘦高个的老人。后来同学的两个哥哥也都长成那般的瘦高个。
但我发现一个规律,当年受打压的那些家庭的孙辈都有出息,他们通过求学、读书、经商,离开了老家,改变命运,同学的两个哥哥现在十分富有,曾捐钱修路以及村里的公墓。
在小说里,三知堂所在地的村民对于陆家从海外归来寻访故居的后人也存了类似的幻想,但是,当陆家后人看到花园里大大小小的坟包,得知当年的灾难之后说,永远不再回来,永远不把这里当作家乡,永远不让子孙后代知道这个地方。
这样的决绝,也是因为当年的惨烈。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现在,他们不要乡关,也不要离愁,只要彻底的遗忘与割裂。
正如文中所说,历史这个东西,站在各自的角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
那些当年发起批斗的人,起哄要分浮财的人,也有人替他们说话、辩护,包括刘晋源也说,矫枉必须过正,那个时候就是要狠一些,只有这样才镇得住。
正是这样的想法才会有了历史上的那些残酷,那些伤痛,以及余悸。
而活在余悸之中,是另一种残酷。
看完这部小说,我脑海里有一幅画面,青林坐在母亲的身边,带着他在现实中寻找母亲的身世的疑惑、疲倦,望着母亲。母亲躺在他旁边的床上,在记忆中寻找自己的来时路,他们离得那么近,但最终还是无语相诉、无法交付、擦身而过。
这就是现实,也是生活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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