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哈罗德·布鲁姆《如何读,为什么读》
虽然我在这里只预留了一点儿空间来讨论弥尔顿的《失乐园》,但我觉得一本关于如何读和为什么读的书,在讨论这位继乔叟和莎士比亚之后最伟大的英语诗人时,应说点有用的东西。《失乐园》中的英雄兼恶棍撒旦,是一个非常莎士比亚式的人物,当上帝忽略他而偏爱基督时,他“痛感于成就受伤”,这显然是呼应了奥赛罗忽略埃古而偏爱卡西奥时,埃古所受的心灵伤害。麦克白和哈姆雷特也渗入撒旦。雪莱认为,撒旦的一切都源自弥尔顿;他大可以补充说,弥尔顿的魔鬼很大程度上源自莎士比亚。按弥尔顿原来的构思,是要写一部关于人类堕落的舞台悲剧《亚当被逐出乐园》,却变成了史诗《失乐园》。我怀疑弥尔顿遇见了莎士比亚那些英雄兼恶棍的陌生影子,吓得向后退,于是意识到英语英雄史诗依然向他敞开大门,至于英语悲剧,已永远被关闭了。
已故的C. S. 路易斯以其教条小册子《纯粹的基督教》〔24〕而受到很多美国基要主义者的推崇。他曾建议《失乐园》的读者先“好好用一个早晨来憎恨撒旦”。以我的判断,这不是如何开始读《失乐园》的好建议。弥尔顿并不像克里斯托弗•马洛或威廉•布莱克那么异端,但他显然是一个“单人教派”,实际上还是一个非常异端的清教徒。他是一个道德主义者,相信灵魂与肉体一起消亡,也将一起复活;他还否认正统的无中生有创世观。《失乐园》认为能量即是精神;撒旦在这两方面都非常充沛,然而,埃古也是如此。约翰•弥尔顿自己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如此,尽管他小心地把他的撒旦变成既是他的替身又是他的戏仿。我们可以充满反讽意味地跟C. S. 路易斯和其他教会堂区理事式的批评家们争辩说,撒旦是一个比弥尔顿更加正统的基督徒(不管他怎样颠倒过来)。虽然撒旦是能量和精神结合的体现,但他并不认为能量即是精神,而是大叫:“恶啊,愿你是我的善!”我们倒是期望弥尔顿——他非常接近于一个马格莱顿教派(一个空想、激进的异端清教徒教派)信徒——会狡猾地把撒旦塑造成既真正地具有英雄主义(更遵循莎士比亚模式而不是古典模式),同时又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天主教徒,对人类本质和天使本质都瞧不起。
如何读这个非同凡响的撒旦,是打开《失乐园》大门的钥匙。这部史诗,对当今大多数读者来说,也许会显得像一部在宇宙电影院里放映的浩瀚的科幻小说。伟大的俄罗斯电影导演谢尔盖•爱森斯坦首先指出《失乐园》如何预示电影的诞生,因为该诗出色地利用了蒙太奇技巧。我深爱《失乐园》,但我担心它能否挺过我们视觉性的资讯时代而存活下去,在这个资讯时代似乎只有莎士比亚、狄更斯和简•奥斯汀还能承受得起电视和电影的改编。弥尔顿作品要求沉思;他博学深奥,引经据典。如同二十世纪的詹姆斯•乔伊斯和博尔赫斯,失明既有助于刺激巴罗克风格的文字丰富性,也有助于刺激视觉的清晰性,而这两者都不容易转移到屏幕上。我们电影中模糊的蒙太奇,不足以驾驭《失乐园》。
从根本上说,弥尔顿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普通读者的沉思,因为他的人物尽管具有莎士比亚式色彩,却不是莎士比亚和简•奥斯汀作品中那种易辨认的人类。他们也不是狄更斯式大怪人。他们要么是诸神要么是天使,或理想化的人类(亚当、夏娃、《斗士参孙》中的参孙)。这里是撒旦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时刻:他在地狱里一座燃烧的湖畔醒来,发现身边围绕着他那些目瞪口呆、饱受创伤的追随者。他早前与他们一起,在天堂之战中被基督打败。弥尔顿的基督是某种巴顿将军〔25〕式的人物,领导一支天使装甲进攻部队,骑着燃烧的“父神的战车”,这战车俨然是以色列“战车”坦克的宇宙学版。他们带着怒火把反叛的天使们统统扔进深渊里。当燃烧的堕落天使们跌到底端,冲击力把地狱烧成一个混沌王国。读者必须自己去想象她与撒旦和他的末日军团一起醒来,置身于如此崇高地难受的环境!这样一来她就能更好地欣赏撒旦那真正的英雄主义:当他恢复意识,看到他的情人别西卜焚毁的容貌(弥尔顿的天使,是雌雄同体的、堕落的和不堕落的天使)。
想到别西卜,撒旦必须迅速无比地克服一场自恋危机,因为弥尔顿清楚表明,撒旦曾是众天使中最美丽的。如果可爱的别西卜如今看上去像地狱,那么我自己是什么样子呢?撒旦一定想到这个,但作为一个英勇的(尽管是失败的)将军,他不愿说出来:
如果你就是他;但是啊,多堕落,变化多大,
跟他相比!他在快乐的光明王国
曾浑身焕发超凡的光明,盖过了
虽然也光明的群星:如果这就是他,那个
曾经与我结成同盟,统一思想和意见,
在荣耀的事业中同希望
共冒险的人,现在多么悲惨地
共同陷入毁灭:你从何等的高度
跌到何等的深坑,又是何等有力地证明
腾雷驾电的他多强大:直到那时,谁又知道
那些可怕的武器多犀利!然而我
不会为这些,也不会为那个暴怒的强劲胜利者
以其他方式带来的打击,而后悔或改变,
尽管外表的光华改变了;不变的是那坚固的思想
和孤高的藐视,出自痛感于成就受伤,
它曾以最强劲的力量使我挺身对抗,
敢于在激烈对抗中带头
武装起来,藐视他的统治的
无数军队,面对他最强大的势力
我选择相反的势力,在那场
胜负难测的天堂平原战役中与他作对,
震撼他的宝座。失去战场又怎样呢?
一切都没失去;那不可征服的意志,
还有复仇的决心,不朽的憎恨,
还有绝不屈服或顺从的勇气:
除了这个是不败的,还有别的么?
这个荣誉,他的愤怒或威力
都永无法从我这里夺走。带着哀求的双膝
低头俯首,神化他的威力,
不用我军的气势来动摇他那迟迟
不怀疑他的帝国的信念,那将是低劣行动,
那将是这次失败中最大的侮辱
和羞耻;既然命运注定诸神的力量
和这个天朝的实体不能倒塌,
既然经验告诉我们这场大战
并不是最坏的,展望起来还有很多优点,
那么我们还可以带着更成功的希望,
决心用实力或计谋,发动不可和解的
永恒战争,跟我们的大敌针锋相对,
他现在是胜利了,并在过度的喜悦中
大权在握,维持天堂的独裁。
那些把自己视为属于上帝阵营(作为一个人物在《失乐园》中出现的浮华、独裁的上帝,但这个上帝并不是弥尔顿本人的异教视域中的上帝)的弥尔顿学者们,在评论这个段落时总是认为实际情况不是这样。如果上帝的宝座被震撼,那也是基督那支凶猛的装甲部队进攻造成的效应。这种正统论调,自有其魅力,但撒旦是在绝望中,如同任何吃败仗的将军会有的一样,因此他的夸张法是可以理解的。这篇宏伟演说最精彩的部分,并不是夸张法:
绝不屈服绝不顺从的勇气:
除了这个是不败的,还有别的么?
这是说:战场是失去了,但勇气还在,而除了你不承认自己失败,还有什么更重要的呢?你可以否认撒旦的英雄主义,如果你是站在弥尔顿的上帝一边,但如果你是弥尔顿的真正读者,你就不可以否认撒旦的英雄主义。弥尔顿本人插入主观评论,称撒旦是在“大吹大擂”,但承认这个叛逆天使陷于痛苦中。不可以对撒旦的“痛感于成就受伤”嗤之以鼻,如同不可以对埃古。撒旦的天分远远不如埃古,然而撒旦抱负更宏大,他要推翻的是整个人类而不是一个勇猛但有限的将军。
我已说过,当今的普通读者需要沉思力,才能充分欣赏《失乐园》,而我担心愿意作这种尝试的读者将是相对较少的。这是巨大的悲哀,也是真正的文化损失。为什么读一部如此困难和如此博学的史诗呢?我们可以仅仅提出其历史价值;弥尔顿作为清教的中心诗人的地位,一点不亚于但丁作为天主教的中心诗人兼预言家的地位。在美国,我们的文化和感受力,甚至我们的宗教,在很多微妙的方面更多是后清教而不是清教,然而如果不具备某种清晰的清教精神的意识,这些方面就几乎难以理解。那种精神在《失乐园》中达到其顶点,而我诚意建议有进取心的读者排除困难去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