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英
作者介绍
叶英,四川德阳人,1990年9月至1993年6月就读于四川大学外文系英语语言文学专业,获文学硕士学位,2002年8月至2007年5月就读于美国圣路易斯大学美国研究系,获博士学位。现任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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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中人群中的个体虽然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孤独。他们身在人群,走在摩肩擦背的人流之中,却无时无刻不感到孤独,无时无刻不感到寂寞。他们谁都想从人群中获取点慰藉,谁都想从人群中得到点温暖。然而,在这个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是那样的深,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是那样的难。人人都惧怕孤独,人人都希望摆脱孤独,但人人都拒绝被了解。他们渴望爱,渴望被人关怀,但又不愿意付出爱,不愿意付出关怀。他们同病但并不相怜。这便是悲剧所在。
对于许多读者来说,《人群中的人》这个短篇也许算不上爱伦•坡最有名气、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但正如美国研究爱伦•坡的专家欧文•波格斯(Irwin Porges)所言,《人群中的人》是坡最不同寻常的小说之一。这篇小说以其对人性的深刻剖析和研究、对现实生活的细致观察和反映而独树一帜,在坡众多的作品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众所周知,坡的作品大多以死亡、恐怖为题材,以无名的国度、遥远的山谷或破败的宅第为背景,讲述一些神秘、怪异,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故事。而这篇小说中既没有对死亡的描写,也没有对恐怖的渲染,故事的背景也并非虚无缥缈。小说叙述了伦敦大街上一位老人拒绝孤独的故事。这位老人总是喜欢与人群待在一起。每当人群消散,他就跻身于新的人群。人群使他振奋,人群使他轻松,人群给他注入新的活力。老人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地追逐人群,他是人群中的人。这个故事乍听起来荒谬怪诞,细细品味却意蕴深长。
显而易见,故事中的这位老人不属于任何现实世界。同坡创造的许多人物一样,他是一个寓言式的角色,是一个象征。他无名无姓,无职无业,浑身上下笼罩着一种神秘的色彩。他“谨慎、吝啬,贪婪、沉着、凶残、得意、快乐、紧张、过分的恐惧——极度的失望”。而他身上最彰明卓著的便是强烈的孤独感,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使他像溺水的人扑向救命的稻草一样,一次次扑向人群。他害怕孤独,但又拒绝被人了解。作者说他是罪孽深重的象征。其实,他是人群的象征,是人类的象征。他的孤独不是他个人的孤独,而是人群中每一分子的孤独,是现实世界中每一个人的孤独。
小说一开始便透过叙述者“我”的眼睛,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起初,这种观察是散漫的,对人群的研究也是表层的。“我”只把人们作为群体来观看,看到的只是匆匆而过的行人,不断增加的人群,乃至人头涌动的海洋。继而,“我”的注意力变得专注起来,开始注意到人群的细节,开始饶有兴致地研究那形形色色的身姿、服饰、神态、步法、面容以及那些脸上的表情。这时,人群不再是一个群体,而是构成这一群体的每一个分子,每一个阶层。他们中有悠闲自在的世袭贵族;有忙于事务的社会中坚;有附庸风雅、拾上流社会之牙慧的低级职员;有精明强干、老成持重、矫揉造作的高级职员;有衣着漂亮的第一流的扒手;有铤而走险的骗子恶棍;有目光敏锐的犹太商贩;有身强力壮的职业乞丐;有面容苍白、身体虚弱、离死神不远的可怜人;有质朴的、劳累了一天却得不到任何欢乐的年轻姑娘;有各种类型、各种年龄的街头妓女;有衣衫褴褛、偏偏倒倒的醉汉;还有卖馅饼的、搬行李的、运煤炭的、扫烟囱的、摇风琴的、耍猴戏的、卖艺的和卖唱的,以及各类蓬头垢面的工匠和精疲力竭的苦工。所有这些人汇成了大街上沸沸扬扬、闹闹哄哄的人群,也汇成了19世纪上叶的西方社会。老人的出现是对人群的集中体现。他是人群的化身,是人群共性的反映。而人群则是坡那个时代现实世界的缩影。
人群中的个体虽然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孤独。他们身在人群,走在摩肩擦背的人流之中,却无时无刻不感到孤独,无时无刻不感到寂寞。他们谁都想从人群中获取点慰藉,谁都想从人群中得到点温暖。然而,在这个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是那样的深,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是那样的难。人人都惧怕孤独,人人都希望摆脱孤独,但人人都拒绝被了解。他们渴望爱,渴望被人关怀,但又不愿意付出爱,不愿意付出关怀。他们同病但并不相怜。这便是悲剧所在。在人群中,我们看到满脸奴才相的犹太商贩以敏锐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行人;我们看到身强力壮的职业乞丐瞪眼怒视比他们更名副其实的同类;我们看到离死不远的病者可怜巴巴地望着每一张脸庞,寻求一种偶然的慰藉、一种失落的希望;我们还看到年轻质朴的姑娘悲愤地躲避着歹徒恶棍的盯视,却连更直接的伤害也没法避免……
这个社会是如此黑暗,人际关系是如此冷漠,生活于其间的人是如此无望。这便是坡为我们展现的现实世界——一个灰色的、像夜一样阴沉的世界。人们常常批评坡的作品脱离现实,逃避生活。但《人群中的人》却是对现实生活最深切的关怀,最直接的反映。小说反映了在现代社会中人性的压抑和扭曲,社会的冷漠与无情。小说的题记开宗明义:“不幸起因于不能承受孤独”。但这种孤独溯其根源却是来自于社会,来自于资本主义的现代文明。这种文明犹如“卢奇安笔下的那尊雕像,表面是帕罗斯岛的白色大理石,里面却塞满了污泥烂淖”;犹如“华丽的衣裙包裹着的令人作呕而无可救药的麻风病患者”。小说充分证明了坡是一个多么伟大的社会观察家和批评家。通过叙述者“我”对人群的细致观察,坡毫不留情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欣欣向荣的外表下阴暗丑恶的实质;通过“我”对老人的跟踪和研究,坡淋漓尽致地剖析了现代社会中人们那种既不能承受孤独又人为地制造孤独的扭曲心态。在这篇小说中,坡对所谓的上流社会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对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寄予深切的同情,但对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却流露出十分的无奈。当然,坡的这种悲观情绪与他自己穷愁潦倒、命途多舛的一生不无关系。
这篇小说最突出的艺术特点是象征的运用。小说中的老人既是人群中的一个个体,也是人群总体的代表。小说从人群的群体关系入手,深入到人群中的个体,然后又从个体,抽象出一个整体的印象。老人便是这个印象的具体体现。可以说,在老人身上,凝聚了人群所有的特点:他孤独、谨慎、吝啬、贪婪、凶残、得意、快乐、紧张、过分的恐惧以及极度的失望。这一大堆特点在一个人身上毫无疑问会显得“混乱而矛盾”,但对于整个人群来说却自然而贴切。小说的标题“人群中的人”,一方面隐含了老人的孤独,说他离不开人群,另一方面也暗示了老人的代表性,说他是人群的象征。这种把抽象的概念具体为一个人物的手法,是坡很独特的一个艺术特点。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常常可见到这种手法的运用,如死亡被刻画为一个戴着面具、披着裹尸布的人物(《红死病的面具》),瘟疫被描绘成一群奇形怪状、发出死尸味的怪人(《瘟疫王》),美被勾勒为一位婀娜纤弱的绝色女子(《丽姬娅》)……而此处又把孤独勾化为一名神秘莫测的老人。老人作为人群的象征,使人群的阴暗面昭然若揭,一览无遗。
小说中的夜也是一个象征。它象征现实世界的黑暗。在夜色的笼罩之下,一切都被打上了悲惨、贫困、绝望和犯罪的烙印。夜使人倍感凄凉,夜使人更加孤独。坡惯于描写地下的、阴暗的和黑夜里的事物。他的人物大多被放置到一个特定的、非自然的环境之中,产生一种梦与非梦、现实与非现实的效果。这大概是因为在坡的眼中,这个世界本身便是一个梦魇不断的世界,一个疯狂、颠倒的世界。这篇小说也不例外,人物被放置在夜色这个特定的环境之中。尽管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在伦敦,伦敦的大街小巷也被刻画得那样逼真,但夜却不仅仅是现实中的夜,它还是被赋予了象征意义的夜。夜随着人群的出现而降临,夜随着故事的发展而深入。夜色笼罩着人群,夜色笼罩着世界。夜在这里对于烘托主题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在这篇小说中,坡也充分展示了他制造悬念、渲染气氛的天才。整篇小说几乎没有什么情节,但却扣人心弦。故事的主人公老人那颇具戏剧性的亮相,那与众不同、充满矛盾、令人费解的神情,那总体说来破旧不堪但却质地精良的服装和那偶然闪露在二手货大衣的裂缝之间的钻石和匕首,无不为他这个人物抹上一笔浓浓的神秘色彩,无不激起人强烈的好奇之心,使人生出无限的猜测和想象。读者情不自禁地随着叙述者“我”的脚步,跟踪在老人身后,想探清老人那胸膛之中究竟书写着怎样疯狂的历史。而老人在大街上、人群中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漫无目的但坚定执著地挤来挤去使悬念有加无已,使疑团越来越大。就在读者心中的疑团增至最大限度时,故事却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无限思索的空间。小说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也有助于悬念和气氛的渲染,它使读者有亲临现场、身临其境之感。
总的说来,这篇小说结构紧凑、巧妙,语言简洁形象,充满现实主义的细节描写。虽然小说的基调是悲观的,但小说对现实的批判却是积极的。反复玩味这篇小说,读者从老人身上似乎可以领悟到一点什么。也许,孤独与生俱来,人人都免不了孤独。但面对孤独却有两种态度,一种是消极的,像老人一样追逐人群,逃避孤独;一种是积极的,摊开自己的人生之书,让人与人之间多一分理解,这也许会使我们在这孤独的世界里感到一分慰藉。
(发表于《名作欣赏》1999年第3期:不幸起因于不能承受孤独读——爱伦•坡的《人群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