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侯玲
前几天，我收到了种田友人送来的一捆春葱。
春日之葱，叶碧绿茎雪白，一根根脆生生端溜溜，不仅让我想起刘兰芝盛装时的：指若削葱根。这样的春日菜蔬像活脱脱的美女纤纤素手，这样的手札扎弄机杼才是合理，这样的葱也要食得有道理，一时舍不得将它弃于灶台，我把它们收拾进一个素瓷大盆里，置于阳台上，家里仿佛盛着一盆春天。爱屋及乌吧，一阵一阵辛辣的葱味我都认为是提神醒脑，家里倒平添几分烟火气息。
又过了俩天，弟弟钓鱼归来。三五条大板鲫在网兜里活奔乱跳。这是半野生的自由鱼，看它们银鳞闪闪这般劲头十足，我就知道它们曾经的生活是多么自由自在。拾掇这几尾鱼，我不禁叹一句：过了一辈子自由日子的鱼啊，此生也是无憾。庄子都想做只曳尾于涂的龟，你比我们都幸福。
有葱有鱼，且是春葱鲜鲫鱼，当然要做葱㸆鲫鱼。我兴致勃勃准备显显厨娘身手，母亲满脸哀怨跟着进了厨房。她看我手拿剪刀，叹息不已，接着又埋怨弟弟不懂事。
她说得忧心忡忡：我为你们姐弟俩平安康健，买着鱼苗放生。他竟然去钓三月鲫鱼，这鱼肚里都带籽，吃着造孽呐。
我一愣神，这个我没想过。我知道母亲信佛虔诚。她逢庙必上香，遇佛就磕头，放生祈福都是她乐意做的事情。曾经，母亲把弟弟钓得一只大乌龟放生，不久，我们家得了个活泼可爱的小侄儿，母亲总说这就是好人好报。我虽然不全信，却也不反驳。慈母善心总是最美，学还来不及呢。今日，母亲看着已被我开膛破肚的鲫鱼心念尤怜，她一边责备着儿子女儿，一边喃喃念佛禳治。可于事无补，这几尾鲫鱼不能在往生咒里起死回生，时间再也回不去今日之前，母亲情绪低落。
我本欢欢喜喜摩拳擦掌要做一顿葱㸆鲫鱼，可母亲这一番苦心善念把我的欢喜消去一半。我擦擦手，对着身旁的喵咪说：猫咪呀，这鱼到底吃还是不吃？三月鲫鱼是带籽的，猫咪盯着碗里的鱼籽喵呜喵呜直叫，它对美食总是迫不及待，它不像母亲般柔肠寸结，它就没有善良的心吗？
今天早晨课堂上，我给学生讲孟子的《寡人之于国也》。数罟不入污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我夸赞孟子的可持续性发展观；以前，我也给学生读诗句：不食三月鲫，不打三月鸟。那些写在书本里的诗文，我记得最清楚。
今日，我的诗文遇到我的现实，它们起了冲突，我该如何面对？我问母亲：那是不是要把鲫鱼放回水里？明明它们成了砧板上去了鳞和鳃的鱼。母亲不言语。我问猫咪：是不是要把鱼再放回水里？猫咪像聋了一般，它正用鼻子嗅着雪白的鱼鳔。我问不出来答案，难不成我要立地成佛，葬鱼于桃花杏花树下？
悻悻然，我把食家饭姐姐的厨房味道书本放下，无聊至极，拿起前人诗文笔记。我就不信今日我的烦忧昨日不曾发生。还真让我找到一个，稼轩园池中畜鱼，有鹭鹚群集其上，赋《鹊桥仙》：
溪边白鹭，
来，吾告汝：
溪里鱼儿堪数。
主人怜汝汝怜鱼，
要物我、欣然一处。
白沙远浦，
青泥别渚，
剩有虾跳鳅舞。
听君飞去饱时来，
看头上、风吹一缕。
寥寥数句，读的我不禁笑出声来。原来，人在谁生谁死的事面前都是愁肠百结，食物链从古至今，时时有这样的无奈。辛弃疾，我心目中的大英雄，褪去武威身份他竟也这般可爱。正巧，词话大家廉博士也在讲这个，她译得有喜感，辛弃疾说：白鹭，拜托，别吃我家小鱼。先去别处吃饱了，再飞回来，大家共同构建和谐社会。我正处于此境，脱口而出：你家的小鱼吃不得，别处的小鱼就能食得？我问辛弃疾，白鹭没了食物也会饿死，这又是谁之过？古人已故去，半晌沉寂。罢了罢了，生生死死都是轮回，我想，没有刻意的伤害都情有可原。这半天读诗书，我的罪恶感消去一半。毕竟我们不是天天捕鱼苗，我也没有贩卖三月鲫，偶食几尾鱼，不是罪不可恕。一年半载钓鱼一次，弟弟已经放过太小的鱼苗，这几尾大板鲫鱼成我们的盘中餐，也是不算伤天害理。终于把心安顿好，人又欢欢喜喜进了厨房。
我开旺火熬葱油、煎鱼、炝汁，入砂锅慢炖。
猫咪在我身边打起呼噜，母亲唠叨完忙别的活了，此刻，我的心里甚是平静。今日，我浓油赤酱的烧制一番好滋味，于这几尾鲫鱼也是活得圆满。不是吗？难道我非要假惺惺葬了鲫鱼再去食肉食菜才算忏悔？那我岂不是辜负了鱼，浪费了顶替鱼的那些肉菜？人生漫长，总会做一些为难的事，知道了事之原委，就不必再固执拘泥。圣人不也说：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错了这一次，下次要改正。一顿美食，必要用到食材，哪一个该是盘中餐，谁是谁的餐是没有定数。一切都在发生，做事前，我们需要的是仁心善念；面对事，我们需要的是理智决断；事过了，谁都不能怨天尤人。
砂锅里浓汤腌制一夜，我的葱㸆鲫鱼香味扑鼻。午饭食鱼，心无挂碍，无忧亦无怖。我想，碗里的葱也是欢喜，盘中的鱼也应该是了然。我知道，在下一个春天里，一拨春葱又会茁壮生发；一拨鲫鱼又会茁壮成长。毕竟，我在食春葱的时候也种植了很多菜蔬，我在食鲫鱼的时候还养着更多的生命。
春日食什么？饮食男女超脱了贪婪欲念，食的是一份坦然淡然，得的是一份安然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