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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文集

时间:2016-08-23 16:27:09    来源:
杨绛文集

读书钻研学问,当然得下苦功夫。为应考试、为写论文、为求学位,大概都得苦读。陶渊明好读书。如果他生于当今之世,要去考大学,或考研究院,或考什么“托福儿”,难免会有些困难吧?我只愁他政治经济学不能及格呢,这还不是因为他“不求甚解”。我曾挨过几下“棍子”,说我读书“追求精神享受”。我当时只好低头认罪。我也承认自己确实不是苦读。不过,“乐在其中”并不等于追求享受。这话可为知者言,不足为外人道也。

吾先生—旧事抬零

一九四九年我到清华后不久,发现燕京东门外有个果园,有苹果树和桃树等,果园里有个出售鲜果的摊儿,我和女儿常去买,因此和园里的工人很熟。

园主姓虞,果园因此称为虞园。虞先生是早年留学美国的园林学家,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我们常看见他爬在梯子上修剪果树,和工人一起劳动,工人都称他“吾先生”——就是“我们先生”。我不知道他们当面怎么称呼,对我们用第三人称,总是“吾先生”。这称呼的口气里带着拥护爱戴的意思。

虞先生和蔼可亲。小孩子进园买果子,拿出一分两分钱,虞先生总把稍带伤残的果子大捧大捧塞给孩子。有一次我和女儿进园,看见虞先生坐在树荫里看一本线装书。我好奇,想知道他看的什么书,就近前去和他攀话。我忘了他那本书的书名,只记得是一本诸子百家的书。从此我到了虞园常和他闲聊。

我和女儿去买果子,有时是工人掌秤,有时虞先生亲自掌秤。黄桃熟了,虞先生给个篮子让我们自己挑好的从树上摘。他还带我们下窖看里面储藏的大筐大筐苹果。我们在虞园买的果子,五斤至少有六斤重。

三反运动刚开始,我发现虞园气氛反常。一小部分工人——大约一两个——不称“吾先生”了,好像他们的气势比虞先生高出一头。过些时再去,称“吾先生”的只两三人了。再过些时,他们的“吾先生”不挂在嘴上,好像只闷在肚里。

有一天我到果园去,开门的工人对我说:

“这园子归公了。”

“虞先生呢?”(痴人呓语摘抄文章

“和我们一样了。”

这个工人不是最初就不称“吾先生”的那派,也不是到后来仍坚持称“吾先生”的那派,大约是中间顺大流的。

我想虞先生不会变成“工人阶级”,大约和其他工人那样,也算是园子里的雇员罢了,可能也拿同等的工资。

一次我看见虞先生仍在果园里晒太阳,但是离果子摊儿远远的。他说:得离得远远的,免得怀疑他偷果子。他说,他吃园里的果子得到市上去买,不能在这里买,人家会说他多拿了果子。我几次劝他把事情看开些,得随着时世变通,反正他照样为自己培植的果树服务,不就完了吗?果园毕竟是身外之物呀。但虞先生说:“想不通”,我想他也受不了日常难免的腌臜气。听说他闷了一程,病了一程,终于自己触电去世。

没几年果园夷为平地,建造起一片房屋。如今虞园旧址已无从寻觅。

一九八杨绛文集_文章精选_小越美文网年九月二日

忆高崇熙先生—旧事拾零

高先生是清华大学化工系教授,大家承认他业务很好,可是说他脾气不太好,落落难合。高太太善交际,所以我们夫妇尽管不善交际,也和他们有些来往。我们发现高先生脾气并不坏,和他很合得来。

大约一九五杨绛文集_文章精选_小越美文网年,清华附近建立了一所化工厂,高先生当厂长。他们夫妇迁进工厂,住在简陋的办公室一般的宿舍里。我们夫妇曾到他新家去拜访过两次。

一九五一年秋,一个星期日,正是晴朗的好秋天,我们忽然高兴,想出去走走。我记起高太太送了我鲜花,还没去谢谢她。我们就步出南校门,穿过麦田,到化工厂去。当时三反运动已在社会上发动起来,但是还没有转为思想改造运动。学校里的知识分子以为于己无涉,还不大关心。

我们进了工厂,拐弯曲折,到了高氏夫妇寓所,高太太进城了,家里只高先生一人。他正独坐在又像教室又像办公室的客堂里,对我们的拜访好像出乎意外,并不欢迎。他勉强请我们坐,拿了两只肮脏的玻璃杯,为我们斟了两个半杯热水瓶底带水碱的剩水。他笑得很勉强,和我们酬答也只一声两声。我觉得来得不是时候,坐不住了,就说我们是路过,顺道看看他们,还要到别处去。我们就起身告辞了。

高先生并不挽留,却殷勤送我们出来:送出客堂,送出那条走廊,送出院子,还直往外送。我们请他留步,他硬是要送,直送到工厂的大门口。我记得大门口站着个看门的,他站在那人旁边,目送我们往远处去。我们俩走入麦田。

我说:“他好像不欢迎我们。”

“不欢迎。”

“所以我不敢多坐了。”

“是该走了。”

我说:“他大概有事呢,咱们打扰他了。”

“不,他没事,他就那么坐着。”(赞美老师的一段话网:摘抄文章

“不在看书?”

“我看见他就那么坐着,也不看书,也不做什么事。”

“哦,也许因为运动,他心绪不好。”

“我问起他们厂里的运动,他说没什么事,快完了。”

“我觉得他巴不得我们快走”。

“可是他送了又送。”

这话不错。他简直依依不舍似的,不像厌恶我们。我说:“也许他简慢了咱们又抱歉了。”

“他也没有简慢。况且,他送出院子不就行了吗?”我们俩自作聪明地捉摸来、捉摸去,总觉得纳闷。他也不是冷淡,也不是板着脸,他只是笑得那么勉强,那么怪。真怪!没有别的字可以形容。

过了一天,星期二上午,传来消息:化工厂的高先生昨天自杀了。据说星期一上午,工间休息的时候,高太太和厂里的一些女职工在会客室里煮元宵吃呢,回隔壁卧房见高先生倒在床上,脸已变黑,他服了氰酸。

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大约正在打主意。或者已经打定主意,所以把太太支使进城。

事后回想,他从接待我们到送我们出工厂大门,全都说明这一件事,都是自然的,只恨我们糊涂,没有及时了解。

冤案错案如今正一一落实。高先生自杀后,高太太相继去世,多少年过去了,谁还记得他们吗?高先生自杀前夕,撞见他的,大概只有我们夫妇俩。

一九八八年九月一日

大王庙

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那年,我在北京女师大附属小学上学。那时学校为十二三岁到十五六岁的女学生创出种新服装。当时成年的女学生梳头,穿黑裙子;小女孩子梳一条或两条辫子、穿裤子。按这种新兴的服装,十二三到十五岁的女学生穿蓝色短裙,梳一条辫子。我记得我们在大操场上“朝会”的时候,老师曾两次叫我姐姐的朋友(我崇拜的美人)穿了这种短裙子,登上训话台当众示范。以后,我姐姐就穿短裙子了,辫梢上还系个白绸子的蝴蝶结。

那年秋大,我家从北京迁居无锡,租居沙巷。我就在沙巷口的大王庙小学上学。我每和姐姐同在路上走,无锡老老少少的妇女见了短裙子无不骇怪。她们毫不客气地呼邻唤友:“快点来看呶!梳则辫子促则腰裙呶!”(无锡土话:“快来看哦!梳着辫子系着裙子哦!”)我悄悄儿拉拉姐姐说:“她们说你呢。”姐姐不动声色说:“别

理会,快走,”

我从女师大附小转入大王庙小学,就像姐姐穿着新兴的服装走在无锡的小巷上一样。大王庙小学就称大王庙,原先是不知什么大王的庙,改成一间大课堂,有双人课桌四五直行。初级小学四个班都在这一间大课堂里,男女学生大约有八十左右。我是学期半中间插进去的。我父亲正患重病,母亲让老门房把我和两个弟弟送入最近的小学:我原是三年级,在这里就插入最高班。

大王庙的教职员只有校长和一位老师。校长很温和,冻红的鼻尖上老挂着一滴清水鼻涕。老师是孙先生,剃一个光葫芦瓢似的头,学生背后称他“孙光头”。他拿着一条藤教鞭,动不动打学生,最爱打脑袋。个个学生都挨打,不过他从不打我,我的两个不懂事的弟弟也从没挨过打,大概我们是特殊的学生。校长不打学生,只有一次他动怒又动手了,不过挨打的学生是他的亲儿子。这孩子没有用功作业,校长气得当众掀开儿子的开裆裤,使劲儿打屁股。儿子嚎啕大哭,做爸爸的越打越气越发狠痛打,后来是“孙光头”跑来劝止了。

我是新学生,不懂规矩,行事往往别扭可笑。我和女伴玩“官、打、捉。贼”(北京称为“官、打、巡、美”),我拈阄拈得“贼”,拔脚就跑。女伴以为我疯了,拉住我问我干什么。我急得说:

“我是贼呀!”

“嗨,快别响啊!是贼,怎么嚷出来呢!”

我这个笨“贼”急得直要挣脱身。我说:

“我是贼呀!得逃啊!”

她们只好耐心教我:“是赋,就悄悄儿坐着,别让人看出来。”

又有人说:“你要给人捉出来,就得挨打了。”

我告诉她们:“贼得乘早逃跑,要跑得快,不给捉住。”

她们说:“女老小姑则”(即“女孩子家”)不兴得“逃快快”。逃呀、追呀是

“男老小”的事。

我委屈地问:女孩子该怎么?

一个说:“步步太阳”(就是古文的“负暄”,“负”读如“步”)

一个说:“到‘女生间’去踢踢毽子。”

大庙东院是“女生间”,里面有个马桶。女生在里面踢键子。可是我只会跳绳、拍皮球,不会踢键子,也不喜欢闷在又狭又小的“女生间”里玩。

不知谁画了一幅“孙光头”的像,贴在“女生间”的墙上,大家都对那幅画像拜拜。我以为是讨好孙先生呢。可是她们说,为的是要“钝”死他。我不懂什么叫“钝”。经她们七张八嘴的解释,又打比方,我渐渐明白“钝”就是叫一个人倒霉,可是不大明白为什么拜他的画像就能叫他倒霉,甚至能“拜死他”。这都是我闻所未闻的。多年后我读了些古书,才知道“钝”就是《易经》《屯》卦的“屯”,遭难当灾的意思。

女生间朝西。下午,院子里大槐树的影子隔窗映在东墙上,印成活动的淡黑影。女生说是鬼,都躲出去。我说是树影,她们不信。我要证明那是树影不是鬼,故意用脚去踢。她们吓得把我都看成了鬼,都远着我。我一人没趣,也无法争辩。那年我虚岁九岁。我有一两个十岁左右的朋友,并不很要好。和我同座的是班上最大的女生,十五岁。她是女生的头儿。女生中间出了什么纠纷,如吵架之类,都听她说了算。小女孩子都送她东西,讨她的好。一次,有个女孩子送她两只刚出炉的烤白薯。正打上课铃,她已来不及吃。我和她的课桌在末排,离老师最远。我看见她用怪脏的手绢儿包着热白薯,缩一缩鼻涕,假装抹鼻子,就咬一口白薯。我替她捏着一把汗直看她

吃完。如果“孙光头”看见,准用教鞭打她脑袋。

在大王庙读什么书,我全忘了,只记得国文教科书上有一课是:“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孙光头”把“子曰”解作“儿子说”。念国文得朗声唱诵,称为“啦”(上声)。我觉得发出这种怪声挺难为情的。

每天上课之前,全体男女学生排队到大院西侧的菜园里去做体操。一个最大的男生站在前面喊口令,喊的不知什么话,弯着舌头,每个字都带个“儿”。后来我由“七儿”“八儿”悟出他喊的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弯舌头又带个“儿”,算是官话或国语的。有一节体操是揉肚子,九岁、十岁以上的女生都含羞吃吃地笑,停手不做。我傻里傻气照做,她们都笑我。

我在大王庙上学不过半学期,可是留下的印象却分外生动。直到今天,有时候我还会感到自己仿佛在大王庙里。

一九八八年八月

读书苦乐

读书钻研学问,当然得下苦功夫。为应考试、为写论文、为求学位,大概都得苦读。陶渊明好读书。如果他生于当今之世,要去考大学,或考研究院,或考什么“托福儿”,难免会有些困难吧?我只愁他政治经济学不能及格呢,这还不是因为他“不求甚解”。我曾挨过几下“棍子”,说我读书“追求精神享受”。我当时只好低头认罪。我也承认自己确实不是苦读。不过,“乐在其中”并不等于追求享受。这话可为知者言,不足为外人道也。(描写花的句子学网:摘抄文章

我觉得读书好比串门儿——“隐身”的串门儿。要参见钦佩的老师或拜谒有名的学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见,也不怕搅扰主人。翻开书面就闯进大门,翻过几页就升堂入室;而且可以经常去,时刻去,如果不得要领,还可以不辞而别,或者另找高明,和他对质。不问我们要拜见的主人住在国内国外,不问他属于现代古代,不问他什么专业,不问他讲正经大道理或聊天说笑,都可以挨近前去听个足够。我们可以恭恭敬敬旁听孔门弟子追述夫子遗言,也不妨淘气地笑问“言必称‘亦曰仁义而已矣’的孟夫子”,他如果生在我们同一个时代,会不会是一位马列主义老先生呀?我们可以在苏格拉底临刑前守在他身边,听他和一位朋友谈话;也可以对斯多葛派伊匹克悌忒斯(Epictetus)的《金玉良言》思考怀疑。我们可以倾听前朝列代的遗闻逸事,也可以领教当代最奥妙的创新论或有意惊人的故作高论。反正话不投机或言不入耳,不妨抽身退场,甚至砰一下推上大门——就是说,拍地合书面——谁也不会嗔怪。这是书以外的世界里难得的自由!

壶公悬挂的一把壶里,别有天地日月。每一本书——不论关于爱情的诗句、戏剧、传记、游记、理想是指路的明灯,以至深情表白词词,都别有天地,别有日月星辰,而且还有生存其间的人物。我们很不必巴巴地赶赴某地,花钱买门票去看些仿造的赝品或“栩栩如生”的替身,只要翻开一页书,走入真境,遇见真人,就可以亲亲切切地观赏一番。说什么“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连脚底下地球的那一面都看得见,而且顷刻可到。尽管古人把书说成“浩如烟海”,书的世界却真正的“天涯若比邻”,这话绝不是唯心的比拟。世界再大也没有阻隔。佛说“三千大千世界”,可算大极了。书的境地呢,“现在界”还加上“过去谨”,也带上“未来界”,实在是包罗万象,贯通三界。而我们却可以足不出户,在这里随意阅历,随时拜师求教。谁说读书人目光短浅,不通人情,不关心世事呢!这里可得到丰富的经历,可认识各时各地、多种多样的人。

经常在书里“串门儿”,至少也可以脱去几分愚昧,多长几个心眼儿吧?我们看到道貌岸然、满口豪言壮语的人先生,不必气馁胆怯,因为他们本人家里尽管没开放门户,没让人闯入,他们的亲友家我们总到过,自会认识他们虚架子后面的真嘴脸。一次我乘汽车驰过巴黎赛纳河上宏伟的大桥,我看到了栖息在大桥底下那群拣垃圾为生、盖报纸取暖的穷苦人。不是我眼睛能拐弯儿,只因为我曾到那个地带去串过门儿啊。可惜我们“串门”时“隐”而犹存的“身”,毕竟只是凡胎俗骨。我们没有如来佛的慧眼,把人世间几千年积累的智慧一览无余,只好时刻记住庄子“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万圣节鬼故事。我们只是朝生暮死的虫豸(还不是孙大圣毫毛变成的虫儿),钻入书中世界,这边爬爬,那边停停,有时遇到心仪的人,听到惬意的话,或者对心上悬挂的问题偶有所得,就好比开了心窍,乐以忘言。这个“乐”和“追求享受”该不是一回事吧?

一九八九年

遇仙记

事情有点蹊跷,所以我得把琐碎的细节交代清楚。

我初上大学,女生宿舍还没有建好。女生也不多,住一所小洋楼,原是一位美国教授的住宅。我第一年住在楼上朝南的大房间里,四五人住一屋。第二年的下学期,我分配得一间小房间,只住两人。同屋是我中学的同班朋友,我称她淑姐。我们俩清清静静同住一屋,非常称心满意。

房间很小,在后楼梯的半中间,原是美国教授家男仆的卧室。窗朝东,窗外花木丛密,窗纱上还爬着常青藤,所以屋里阴暗,不过很幽静。门在北面,对着后楼梯半中间的平台。房间里只有一桌两凳和两只小床。两床分开而平行着放:一只靠西墙,床头顶着南墙;一只在房间当中、门和窗之间,床头顶着靠门的北墙。这是我的床。房间的门大概因为门框歪了,或是门歪了,关不上,得用力抬抬,才能关上。关不上却很方便:随手一带,门的下部就卡住了,一推或一拉就开;开门、关门都毫无声息。钥匙洞里插着一把旧的铜钥匙。不过门既关不上,当然也锁不上,得先把门抬起关严,才能转动钥匙。我们睡觉从不锁门,只把门带上就不怕吹开。

学期终了,大考完毕,校方在大礼堂放映美国电影。我和淑姐随同大伙去看电影。可是我不爱看,没到一半就独自溜回宿舍。宿舍的电灯昏暗,不宜看书。我放下帐了。熄了灯,先自睡了。

我的帐子是珠罗纱的,没有帐门;白天掀在顶上,睡时放下,我得先钻入帐子,把帐子的下围压在褥子底下。电灯的开关在门边墙上,另有个鸭蛋形的“床上开关”,便于上床后熄灯。这种开关有个规律:灯在床上关,仍得床上开,用墙上的开关开不亮,我向来比淑姐睡得晚,床上开关放在我的枕边。不过那晚上,我因为淑姐还没回房,所以我用墙上的开关熄了灯,才钻进帐子。

电影散场,淑姐随大伙回宿舍。她推门要进屋,却推不开,发现门锁上了。她推呀,打呀,叫呀,喊呀,里面寂无声息。旁人听见了也跟来帮她叫门。人愈聚愈多。打门不应,有人用拳头使劲擂,有人用脚跟狠狠地蹬,吵闹成一片。舍监是个美国老处女,也闻声赶来。她说:“光打门不行;睡熟的人,得喊着名字叫醒她。”门外的人已经叫喊多时,听了她的话,更高声大喊大叫,叫喊一阵,门上擂打一阵,蹬一阵,踢一阵,有人一面叫喊,一面用整个身子去撞门。宿舍里的女生全赶来了,后楼梯上上下下挤满了人。

曾和我同房间的同学都知道我睡觉特别警觉。她们说:“屋里有谁起夜,她没有不醒的,你从床上轻轻坐起来,她那边就醒了。”这时门都快要打下来了。门外闹得天惊地动,便是善睡的人,也会惊醒。况且我的脑袋就在门边,岂有不醒的道理,除非屋里有人是死了。如果我暴病而死,不会锁门;现在门锁着,而屋里的人像是死人,准是自杀。

可是谁也不信我会自杀。我约了淑姐和我的好友和另几个女伴儿,明晨去走城墙玩呢,难道我是借机会要自杀?单凭我那副孙猴子“生就的笑容儿”,也不像个要自杀的人呀。自杀总该有个缘故,大家认为我绝没有理由。可是照当时的情形推断,我决计是死了。

有人记起某次我从化学实验室出来时说:“瞧,装砒霜的试管就这么随便插在架上,谁要自杀,偷掉点儿谁也不会知道。”我大约偷了点儿砒霜吧?又有人记起我们一个同学自杀留下遗书,我说:“都自杀了,还写什么遗书;我要自杀就不写了。”看来我准也考虑过自杀。

这些猜测都是事后由旁人告诉我的。她们究竟打门叫喊了多少时候,我全不知道。因为一声也没有听见。料想她们大家打门和叫喊的间歇里,是有时间如此这般的猜想并议论。

当时门外的人一致认为屋里的人已自杀身亡,叫喊和打门只是耽误时间了。舍监找了两名校工,抬着梯子到我们那房间的窗外去撬窗。梯子已经放妥,校工已爬上梯子。

门外众人都屏息而待。

我忽然感到附近人喊马嘶,好像出了什么大事,如失火之类,忙从枕旁摸出床上开关;可是电灯不亮,立即记起我是在等待淑姐同房,待在墙上开关熄灯的。我忙把床上开关再一下还原,拉开帐子,下地开了电灯。我拉门不开,发现门锁着,把钥匙转了一下,才把门拉开。门缝里想必已漏出些灯光。外面的人一定也听到些声响。可是她们以为是校工撬开窗子进屋了,都鸦雀无声地等待着。忽见我睡眼惺忪站在门口,惊喜得齐声叫了一声“哦!”

一人说:“啊呀!你怎么啦?”

我看见门外挤满了人,莫名其妙。我说,“我睡了。”

“可你怎么锁了门呀?淑姐没回来呢。”

我说:“我没锁啊!”

屋里只我一人,我没锁,谁锁的呢?我想了一想说:“大概是找糊涂了,顺手把门锁上了。”(可是,我“顺手”吗?)

“我们把门都快要打下来了,你没听见?看看你的朋友!都含着两包眼泪等着呢!”我的好友和淑姐站在人群组,不在近门处,大概是不忍看见我的遗体。

这时很多人笑起来,舍监也松了一大口气。一场虚惊已延持得够久了,她驱散众人各自回房,当然也打发了正待撬窗的校工。

时间已经不早,我和淑姐等约定明晨一早出发,要走城墙一周,所以我们略谈几句就睡觉。她讲了打门的经过,还把美国老姑娘叫唤我名字的声调学给我听。我连连道歉,承认自己糊涂。我说可能熄灯的时候顺手把门锁上了。

第二天,我们准备走城墙,所以清早起来,草草吃完早点,就结伴出发,一路上大家还只管谈论昨晚的事。

我的好友很冷静,很谨慎持重。男同学背后给她个诨名,称为“理智化”。她和我同走,和同伙离开了相当距离,忽然对我说:

“你昨晚是没有锁门。”

原来她也没看完电影。她知道我对电影不怎么爱看,从大礼堂出来望见星月皎洁,回宿舍就想找我出去散步。她到我门外,看见门已带上。我们那扇关不严的门带上了还留一条很宽的门缝,她从门缝里看见屋里没灯,我的帐子已经放下,知道我已睡下,就回房去了。

我说:“你没看错吗?”

“隔着你的帐子,看得见你帐子后面的纱窗。”——因为窗外比窗内亮些。如果锁上门,没有那条大门缝,决计看不见我的帐子和帐子后面的窗子。可是我什么时候又下床锁上了门呢?我得从褥子下拉开帐子,以后又得压好帐子的下围。这都不是顺手的。我怀疑她看惯了那条大门缝,所以看错了。可是我那位朋友是清醒而又认真的人,她决不牵强附会,将无作有。我又怀疑自己大考考累了,所以睡得那么死。可是大考对我毫无压力,我也从不“开夜车”,我的同学都知道。

全宿舍的同学都不信一个活人能睡得那么死,尤其是我。大家议论纷纷,说神说鬼。据传说,我们那间屋里有“仙”。我曾问“仙”是什么个样儿。有人说:“美人。”我笑说:“美人我不怕。”有人说:“男人看见的是美人,女人看见的是白胡子老头儿。”我说:“白胡子老头儿我也不怕。”这话我的确说过,也不是在我那间屋里说的。

难道这两句话就说不得,冒犯了那个“仙”?

那天我们走完一圈城墙回校,很多人劝我和淑姐换个屋子睡一夜,反正明天就回家过暑假了。我先还不愿意。可是收拾好书籍衣物,屋里阴暗下来,我们俩忽然觉得害怕,就搬了卧具到别人屋里去胡乱睡了一夜。暑假后,我们都搬进新宿舍了。回顾我这一辈子,不论多么劳累,睡眠总很警觉,除了那一次。假如有第二次,事情就容易解释。可是直到现在,只有那一次,所以我想大概是碰上什么“仙”了。

一九八八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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